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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遇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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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与乐州交界有一小小的镇子,名唤丕迷,从蜀州到乐州路径丕迷便可来到祈茂城,但在这之前,要先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
就快要入春,连日来太阳时常露面,融化地上冰雪。
穷谷两边松林成群,伞冠部上只覆盖了一层薄薄霜雪。军队路过,震落松上霜雪,扑簌簌几声,很快又被玄甲摩擦的咯吱声掩盖过去。
“大帅,这山谷,静得有点不同寻常啊。”天气已不像之前那么严寒,在来的路上都能见到动物活动的痕迹,到了穷谷反而静得让人心惊,杨志翻了块石头,翻出底下的雪虫子,“除此之外就看不见别的动物了。天快黑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在这里驻扎了吧。”
何庆林勒停下马,同杨志一起查探四周,回来后报:“大帅,我也认为在此驻扎不太合适,此处刚好是腹地中的腹地,两边山上的树木太过阻挡视线。”
君清裴闻言一挑眉,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饵跑了,鱼怎么上钩?”
“可是大帅——”
莫子贤一眼看出君清裴的打算,吩咐手下人安营扎寨。
“看看人莫将军,你们就是话太多。”君清裴摇了摇头,“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一晚!庆林,你带两支小队去查探四周,长英……长英你腿怎么样了?”
顾长英:“末将伤差不多好全了,无碍。”
“很好,你带着别动部队的人去……”
君清裴的话音很快泯灭在滑落霜雪的扑簌声中。
夜里,值守的士兵哈了口气,同身侧的同伴讲道:“很久之前,我听说北蛮人那边有一种出没在大雪天的怪物,他们都把那怪物称为‘雪女’。据说,雪女有一头长长的白色头发,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衫,孤独无依的行走在雪域里,没有来路,似乎也没有目的地。见过雪女的人不多,大多数都在见到雪女后离奇失踪或者死亡,于是北蛮那边把看见雪女当做一种不好的象征。”
同伴切了一声,道:“你讲个啥鬼故事呢。”
“我还没说完呢!”那士兵瞪了同伴一眼,接着说道,“两三年前,我那会儿跟着咱们大帅去塞北助刘老将军镇压暴动的蛮子,听刘老将军提了一嘴,说在雪地行军要注意几点,这第一点,就是遇见一个有着长长白色头发的人要特别小心,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被这人头顶上的大嘴给吞掉。”
“咦你改讲精怪的故事啦?”
士兵没好气的戳了戳同伴的脑袋:“我这不是看咱们守夜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么。”谁知道同伴根本不给面子,他只好干巴巴的说出真相,“那实际上是一种名为雪狮子的动物,足足有三人高,浑身被雪白的毛发覆盖,只有腹部长了一张人脸,用来欺骗路过的行人。”
同伴闻言抖了抖肩,真诚建议:“我觉得你去画绘本或者说书,说不定能赚大钱,比参军有钱途多了。”
“你可拉倒吧!”小士兵骂骂咧咧的转过头,顿时愣在原地。
只见前方不远出现了一个三人高白影,在皑皑白雪地上模糊了边线。小士兵差点以为见到了自己方才所说的雪狮子。
仔细端详一阵才发现这白影与雪狮子不太相符,瘦条条的,不似雪狮子那般威猛。
而且,这个白影会闪身和双刀。
小士兵和他的同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割下了脑袋。
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屠戮。
身着白衣的西域刺客们在薄雪地上穿行,连松上霜雪都未惊动。
主帅帐内侵入数名刺客,帐内烛火顷刻间熄灭。
寂静无声。
墨海这一晚上都没有睡意,她不由想起君清裴在吩咐完就地驻扎后,遣了一部分人往左前方的山地探查去了,君清裴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墨海想也没想便给拒绝了。
君清裴这行为似乎也没有问题,可是有问题的是,这部分人到夜色渐浓时也没回来,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没能回得来,还是……
正想着,帐帘轻轻一掀。
夜里风大,可墨海的帐子是单独一个小的,毕竟姑娘家,又怕冷,于是躺下前用石头分别压住帐帘两个角。
若说风吹的,那可得好大的风才能吹开。
墨海凝神听了一阵,并未听见帐外有其他声音。心思轮转,当即吹熄烛火。漆黑的帐中一抹生人气息逼近。墨海没有回头,而是去取搭在一旁的玄甲——这玄甲是君清裴扔给她以防不时之需的。
极静的环境下,忽然多出另一人的微弱呼吸,任谁都不会听岔。墨海双手紧紧扣住玄甲肩膀部分,在身后人扬起双刀的同时扭身一抡,玄甲与冷兵器碰撞发出金石之声。
墨海神色一冷,随即抬腿向来人身下一踹,妄图以一记断子绝孙腿终结战争,然而来人不进反退,连连退开一米的距离。
没有半点光的帐内,两人沉默对峙。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晃动。
墨海分神看了一眼,以为是那刺客的同伴,就是这一眼的时间,刺客弓身向墨海冲来,双刀在眼前交叠成一个叉,墨海当即将玄甲抵在身前,可刺客冲来的速度和力度让她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刺客跪伏在她身上,一手摁着墨海手中玄甲,将她死死抵在地上,一手竖起手中刀刃,刀尖对准墨海眉心。
墨海从没想过时间竟是如此短暂,在这投放到漫长时间长河中不过寰宇尘埃的一秒中,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
解脱、亦或者恐惧,统统没有。
那是种玄而又玄的感觉,这无比短暂的一秒投射在眼中又被无限捻长,剑刃雪白,笔直如一条白色的线,向上延伸到不知名远方,向下,便是死亡、终结。在这浩荡天地间,生者如过客,来去皆匆匆,无可悲,也无可喜。
墨海缓缓的闭了眼。
刀尖终是悬在距离眼球不过一毫米的地方。刺客的身体软软向旁栽倒,长刀即将再次执行它的使命,幸好,及时出现了一只手稳住长刀的落势,锋利刀尖只在墨海眉骨处留下一条血线。
那人冲墨海眨了下眼,“不好意思啊,害你破相了。”
墨海张开眼,动了动嘴巴,轻轻吐出两个字:“没事。”
来人——顾长英挠了挠后脑勺,借着帐外骤然亮起的火光看清了墨海脸上的怅然若失,他便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坏事儿,毕竟他可从君清裴那里听说了,墨海一直在求死边缘试探。
想来,这种求死不能的滋味有点不好受。
墨海虽然不知道顾长英那浓烈的歉意是怎么来的,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她也没法同旁人说明死亡逼近那一瞬间的放空状。
时间不等人,两人的心思只在短短的几秒内走完,顾长英攥住墨海手腕道:“现在我送你去跟后方部队汇合。”
出了帐篷,墨海的五感才渐渐归位,——她感受到呼啸的冷风拍在脸上,带走最后一点温度。风声里夹杂着刀剑在血肉上走过的声音,毫无保留的入侵耳膜。鼻翼间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味。跃动的橘色火光在视网膜上留下璀璨一笔,瞳孔里闪动着漂亮清透的琉璃光泽。
“上马!”顾长英唤回她的神志。墨海沉默不语的跨上马,双手绞紧锢在顾长英腰间,冰冷的铁甲略有些咯手。
顾长英带着她往山道上走,在一片金石碰撞声中,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坚定和不容拒绝:“大帅已经送后方部队上山同林杨将军的人汇合,还有别动部队,你到了之后要听话,不要乱跑。”
墨海心说你叮嘱小孩儿呢。
余光里,墨海发现有火光逼近,当即斩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一把抽出顾长英腰间长剑往后一劈。
一支带火的箭矢瞬间一分为二。
然而这只是开始,对面山头骤然亮起火光,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势很快汇聚成一条火龙。双手难敌万箭,不多时,墨海腿上便中了一箭,她紧紧咬牙愣是没出声,而是快速用长剑把点着的衣裤布料割开,阻止火势进一步扩大,然后双手向火苗靠拢。当手掌完全合拢时,那点不算太大的火苗即刻便灭了,只有手心有轻微灼烧的刺痛感。
顾长英匆匆回头一瞥,顿时大惊失色:“丫头,你中箭了?”
墨海想说你不都看到了,但话到了嘴边,却被顾长英的动作给逼退回去——顾长英侧身,伸手一搂,臂膀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墨海提起扔到身前,夺过长剑往那支箭矢上一削,便只留个箭头和短短一截木棍。
“丫头忍着些,这箭头锯齿状,硬拔你要遭罪的。”
墨海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顾长英御马在陡峭山林间穿梭,身后是数万支带火长箭,千万火光照亮央央长夜。
火箭落在雪地里噌的一声熄灭了,落在树上便点燃枝桠树叶。疾风呼啸,吹断不堪重负的树枝。马儿一声嘶鸣,躲开落下的树干,向另一条道飞驰。墨海窝在顾长英怀里,血液的流失让她面上血色全无,惨白的脸色如雪地无二区别。
于这惊心动魄中,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悲怆——万夫莫敌万夫莫敌……君无乐还真是高看她了,分明就连一个人都抵挡不了。
顾长英攥着缰绳的手狠狠收紧,几乎要勒得马儿喘不过气,就这么瞬间的时刻,两支箭同时射中马儿前肢,马身顿时失去平衡,向前倾倒,将背上两人甩了出去。
情急之下,顾长英记起墨海腿上的箭,在半空中用力将墨海护在自己怀里。
两人在雪地上滚了数下才停下。
而这时,山上跑下来数人。
“他们在这儿!”
墨海听出其中有旻南和田立的声音。不由感慨一番,希望总是紧随绝望而来。
下一秒,她便被人扶了起来。
“子昀姑娘中箭了,来两个人搭把手!”
顾长英见有人接应,长长的呼了口气,“丫头就交给你们了!”说罢劈手夺过某人的马匹,蹬地一跨,掉头绝尘而去。
旻南架着墨海,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墨海抬头,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中映出顾长英的背影,那伟岸的后背快被射成刺猬,然而他始终不吭一声,坚守着自己护送墨海抵达安全地的信念。
墨海感觉到头重脚轻,想来是流血过多使大脑变得昏沉,于是将身体全部重量都交给了旻南。
在顾长英的背影消失前,她都拼尽力气睁着眼睛,不多时,便感到眼中酸酸涩涩的。
视野终是彻底模糊下来。
另一边,主帅帐内,摸进去的刺客人没找到,正要出去时,却被一柄长|枪|刺穿喉咙,剩下的刺客亦是反应不及被一枪封喉。
事情都在按照计划中那般进行。
君清裴收回抢,顺势一抖,抖落鲜血,而后转身出了帅帐,与何庆林、杨志等人汇合。
放眼望去,帐外燃起火光,无数个帐篷中均传来打斗的声音,不多时,从帐中钻出的人皆身披玄甲,神情肃穆。杨志道:“大帅,刺客已清除完毕。”
君清裴看了眼某处,挑眉嗤笑道:“鱼还在挣扎,想来钓鱼的人还没把鱼放上砧板呢。”
杨志顺着君清裴的目光看去,只见覆盖薄雪的山道上,一条由火焰组成的火龙正冲他们叫嚣。
杨志吹了声口哨:“这伏击打得真是烂到家了,让我们大帅教教他们,伏击该怎么打!”
“在阻碍这么多的地方放箭,还是火箭,”素来勤俭节约每次清扫战场时都最积极的何庆林如是说,“浪费。”
众人不用君清裴下令,自发找障碍物遮挡自身,这是,夜空中忽然燃起一缕红烟。
何庆林:“大帅,那是谭将军的信号。”
君清裴:“知道,再等等。”
敌军一轮箭放完,又换下一轮。
杨志啧了一声:“这老顾怎么还没回来?”
何庆林:“送丫头去了。”
“话说蛮子的身体就是好啊,小火罐一炸,五六天就又生龙活虎了。”杨志叹道,“日常羡慕老顾。”
何庆林:“我也是。”
“你们俩至于么。”君清裴嗤笑一声,偏头将目光投到左方山道上。这一偏,便看见了从山上驾马飞奔而下的顾长英。
君清裴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长英回来了,发信号,通知莫将军和谭将军,一起攻上去。”
“是!”
这一场伏击与被伏击,鱼饵与鱼、与钓鱼人。不过短短一夜,便被埋在穷谷陡峭的嶙峋山石间,后世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