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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余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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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重建工作比想象中进行得更快。
闵昌沛将本次事件上报朝廷,史明渊即刻命林杨将军奉令带人下江南协助闵昌沛,小半月后,被烧毁的房屋几乎都修补完成。锦衣斋和锦绣坊距离大火中心较远,纺织机等设施保存完善。当众人情绪稳定下来后,搁浅许久的刺绣大赛又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而提审叛乱者余染也定在了三天后,林杨作为陪审。
这一天,衙门门口聚集了无数民众。江南这一带人性子大都平和,即便真有什么,也很难闹到衙门去,如此兴师动众,还是近几年来头一遭。
而这头一遭就闹到了皇帝面前,如果处理不当,结果可想而知。
闵昌沛为官二十多年,素来勤勤恳恳,办案公平,既不结党营私,也不谄媚奉承身居高位者,年纪一把了还总要亲力亲为,就是怕管辖范围内闹出点什么歪风邪气。
人老了,怕的就多了。
他正了正官帽,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道:“堂下所跪叛乱贼子,余染,你可知罪?”
“知罪。”在大牢里待了不过半月,余染一丝人气都没了,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连说话要从嘴巴缝里使劲儿挤才能蹦出来一两个字,声音比之前更加喑哑暗沉。
如果说之前是烧沸的水,那么此刻就是烧干后留在锅底的水渍,干硬、黏固,难以祛除。
将人关入大牢后,闵昌沛也没有去看过,竟是不知曾经那个翩然公子哥变成了如今模样,他瞧着余染脸上烧伤的疤痕问:“脸上的伤可是一个月前在江上船体自爆时留下的?”
“是。”
闵昌沛追问:“那么说,私藏军火一事,你认了?”
余染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声,他此时此刻风采尽失,眼神犹如困兽,星火之光也难点亮他的眸光。“认,有什么不能认呢?都是……都是我做的,开山种桑,投毒空谷,饲养毒蝎,甚至毒害我大哥,私藏军火,火烧江南——举兵谋反还没举起来就被你们抓了。大人,这些我都认了,你可以直接治我罪。”
“你简直!”不止闵昌沛,衙门外听他自述的民众俱是一骇,闵昌沛一口气郁结在胸,不吐不快,“无法无天!其罪当诛!”
“只是有一点,”余染抬首,睁着一双焦距全失的眼睛,怔怔的望着闵昌沛,“事情都是我做的,罪过在我,公主她……她是被我利用,请你们,放过她。”
众人哗然。
闵昌沛倒是不知这其中还有一环竟然跟西域公主扣上了,衙门外更有那天晚上跟着长盛一起逃亡的人,不知联想到什么,皆是一声唏嘘。
林杨怜悯的看着余染,说:“你怕是还不知道你效忠的公主之前都做了什么,万一你是被她利用了呢?我调查过你们余家,曾是沟通西域与大朝的行脚商人,你爹是大朝人,娘却是西域人,可是随着身份牒的推行,身为西域人的你娘没有办理大朝身份牒,故而不能长期在大朝境内生活,为了你娘,你们全家定居西域,这点我说得没错吧?”
作为邑州城防军统领,邑州城内三大城门的监控都在他的管辖之中,他记起西门的手下传回来的消息,西域刺客便是混在一支行脚商的队伍进入皇城的。林杨将这个消息上报大理寺,却并未得到重视,在大理寺那帮人眼里,西格玛撕毁条约企图窃国是西域的事情,跟一群小小商人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可林杨心中始终有些惴惴,古往今来,有多少能人将士折于细枝末节,哪怕是如浮萍一般的行脚商,汇聚起来,也是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力量。
大朝能有现在的繁荣强盛,一是铁骑足够坚固,二则是这些小小商人们打开了贸易的道路,有了交易往来,物资融通,而非一味强占,这为友好邦交奠定了基础。
若是这些正规的行脚商们尽数倒戈,那他们运进来的东西就不知是家国的繁荣,还是战争的种子了。
林杨在人员档案记录馆专门搜寻行脚商们的登记表,整理出了一份人员清单,在这份清单上,恰好有一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余浮,大朝人,十五岁开始随父经商,二十四岁自成行脚商队,为我大朝采购回难以数计的异国珍宝,两年后娶妻生子,四十岁脱离商队,——也就是十一年前,如今再在国民册上找却找不到余浮的名字,要么确认死亡,要么,被除名。”
“十一年前正好是我大朝推行身份牒的年份,没有这个小牒片,外族人不能在我国久留。多方查访后,我在一支行脚商队中探听到,有个最早开始做行脚商的姓余的男人娶了个西域女子,后来不知怎的就不做了。时间都刚好能对上,我拼凑出的故事,还算正确吧?”
林杨说完,余染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全无遗漏。将军好本事,以后文官也定能胜任。”
“闲话免谈,”林杨道,“你让我们放过西格玛,可到得如今我们都不知她的所踪,想必又是逃了。”
“逃了啊,逃了就好……”余染喃喃着。
林杨接着说道:“按理说,你身上流着一半大朝人的血,这里亦是你的家,却为何一定要助那西域人?”
一直态度良好有问必答甚至供过于求的余染听到这句话后却是沉默下来,脸上笑意渐失。
闵昌沛握着惊堂木连拍三大板,“不得隐瞒!”
“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有些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闵昌沛还要发作,林杨却挥手制止了他,对余染道:“你但说无妨。”
余染那死灰一般的眸光瞬间复燃。林杨静静的等待着他开口,等了一阵,却只等来一句:“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情难自禁,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大概,是他跪在堂下的这数十分钟内,说得最流畅、声音最不像留在锅底水渍的一句话。
林杨叹息:“痴儿。”
审讯进行到尾声,闵昌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同时拿出一张被烧掉半边的手帕,只能辨认出边角一朵破败莲花。“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料子经过锦绣坊、锦衣斋两位秦老板反复确认,是出自锦衣斋绣娘之手,本官问你,锦衣斋内是否有你的同伙?”
“有,是我安插在锦衣斋的一枚棋子,名叫王二。大火之后,应该已经死了吧。”这个回答同之前一样,一板一眼,无甚亮点,闵昌沛叫人去核实消息后,下了明日午时处死的决定。
至此,提审犯人余染结束。
衙门外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群众,谁也没有发现其中有位素衣女子,步伐虚晃的离开了。
消息传回四合院时,墨海正在嚼梅干,君无乐在练剑,唯有长盛竖起耳朵,听顾长英和林杨讨论这个消息。
林杨:“此案还存有疑点,闵大人派人查探回来,王二确认死亡,只是经过调查发现王二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也没跟余家有什么牵扯过节,他是怎么和余染搭上线的?余染在锦衣斋的眼线真的只有一个王二吗?”
顾长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为难的挠了挠头,“这个,还是交给闵大人去查吧,只是近期不好操作。”
想到了那延期的刺绣大赛,林杨叹了口气:“也是无妄之灾,皇后娘娘本来还挺期望新的宫廷刺绣师。”
长盛插话道:“我母后?我母后说什么了?”
“回公主,皇后娘娘说想让卑职在大赛结束后立即接拔得头筹的绣娘进宫。”
君无乐喊了声“林将军”,便停了动作,“凤袍的绣制也快了吧。”
大朝国皇室有传统,每隔三年要举行一次祭天仪式,皇帝皇后携手祭天,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希望苍天降下神眷。每到这个时候,皇后就会要求宫廷刺绣师和裁作们联合制作新的凤袍。
林杨:“明年开春就是新一轮祭天,江南遭逢此劫,怕是要赶不上了。”
长盛皱了皱眉:“这么说,今年的第一名是要错过这次机会了啊。”
“确是如此。”林杨转头又对墨海抱拳说,“那日在宫中,多谢子昀姑娘反应及时,救我胞弟性命,本想答谢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前去侯府。”
墨海嚼梅干的动作一顿,委实想不起他口中所说何事,只好照单全收:“没事没事,都是小事,不是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顾长英:“林将军的弟弟现在身体可还好?”
林杨叹气道:“那日若非子昀姑娘灵机一动斩下他的双手,如今怕是尸骨都凉了。”
听他这么一说,墨海就有印象了,她奇道:“他居然还没狗带?哦我是说,他居然还没死吗?我害他没了双手拿不起剑,你反倒要谢我?”
“这……”林杨无奈,一时不知求助于谁。
君无乐适时解围,“没了手,还有腿,一样可以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可没了命,就什么都不是了。”
墨海:“也是。”
“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派上用场。”林杨的胞弟原先跟着他讨伐塞北,后来实在是受不了边疆的西北风,托家人在宫内领了个还算有头有脸的闲差混日子,“他如今在宫内做不了事,我恳请皇上把他调去西大营训练那些少爷兵,他手上没本事,跑得倒是比谁都快,让那群少爷兵追着打去吧。”
“将军您真是亲哥。”墨海竖起大拇指,然后又开始咔吧咔吧梅干。
翌日,余染的处决轰动一时,据说斩首时血液飞溅有几尺高,余染的头颅胡乱滚了一通就是不停歇,还要刽子手去捉那头颅。
一时间,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又变了个花样。
在这热闹氛围中,刺绣大赛第一个环节——纺织,结束了。
尹葳蕤选用缂丝织就三尺长绣布,色泽均匀亮白,触手温凉细软,功夫已是炉火纯青。与她一道的锦绣坊的绣娘无不为她欣喜。
轮到茹荷交织品时,同样三尺长的麻布上甚至还有隆起的小包,布料粗糙。那江湖侠女身份曝光后,空出来的位置由秦素接收,当她看见茹荷的织品后,嗤笑一声,“都不知道织了个什么玩意儿,真是碍眼。”
茹荷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旁人的戏弄,卷起自己的麻布走了。
向福来唏嘘道:“要是本公子遇到那么个渣男,本公子还来比赛作甚?”
墨海瞅了他一眼,不怀好意道:“向公子,你把自己类比成女人啊?”
“本公子堂堂七尺男儿……”向福来自己都快说不下去,狠狠瞪向墨海,说,“怎么着,本公子风流倜傥还不能遇见个渣男?”
“噗——”长盛把才喝进去的茶水又喷了出来。
向福来神色不善的望了过去,就见君无乐掏出手帕擦着桌子,还一边对长盛说:“你好歹注意下形象。”
长盛咳嗽两声,目光游移到向福来身上,停顿一秒又移开,吸了吸鼻子:“国风如此开放,本公主深感宽慰。”
“你认真的?”墨海问。
长盛:“假的。”
顾长英目送茹荷的背影消失才说:“有时候,女子的顽强不可小觑。”
竟是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