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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刺绣大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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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月,当听客逐渐听腻余染的故事时,刺绣大赛也行至末尾。
寒露降临,清晨薄雾中露水气深重,将锦衣斋整个笼罩在内,气氛沉寂诡秘。
临近刺绣大赛结束,坚守了两个多月的守卫们愈来愈松懈,这最后一日,竟然睡眼惺忪的走到墙根打起瞌睡来。
为了这天一早最后一轮评审不迟到,长盛一行人选择留在锦衣斋内过夜,秦秀老板自然欣然答应。
墨海因为隔壁秦秀和长盛昨晚秉烛夜谈刺绣又一次失眠,一度沉浸在非常玄幻的梦境中,梦里的她一会儿上房掀瓦,一会儿又飞檐走壁,甚至于身披玄甲威风八面。
真是奇也怪也。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天天想着死,怎么梦里的她,看起来活得都还挺滋润的?
墨海百思不得其解,而后浑浑噩噩的醒了过来,恍惚中听到一两声争吵。她揉了揉眼,披上外衣出门查看。
只见雾气弥漫的一楼大堂内,几个影子被薄雾隔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唯有那微弱的哽咽声传了过来。
墨海登时惊醒。
那声音,是茹荷。
记忆里的茹荷,似乎一直就是这样——柔软的、脆弱的、饱受欺凌的。好像每一次见她,这姑娘都会带着点伤,或是身体上的伤痕,或是心灵上的。墨海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没有见过茹荷激烈反抗的样子。
那种在大庭广众下呛尹葳蕤一两句话不算。
忍过头了,难免给人一种软乎好欺的印象。
而且欺负人,真的会上瘾的。
自认时常欺负顾长英的墨海如是想到,随后高声喊了一句:“你们干啥呢?”
见事情败露,欺凌者们匆匆忙忙的跑了。
“你没事吧?”墨海走上前去,伸手拉茹荷,不想却被拒绝,她挑了挑眉,轻哂道,“这大概是第一次我因为乐于助人被拒,哦不,又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
自从余染被捉,茹荷追着官兵声泪俱下那晚过去,她便没有同任何人有过任何交流,如非今天绣品被毁,这倔强的姑娘可能这辈子都打算默不作声下去。
“需要上报一下吗?”墨海问道,指了指她怀里的绣作,“你不揭发她们干的好事儿?”
“揭发了然后让闵大人把她们都抓起来吗?”茹荷干巴巴的说道,嗓音说不出的干涩低哑,先前那副和风细雨的好嗓子仿佛只存在于墨海梦中。她死死地瞪了一眼墨海,眼神中充满怨恨,随后飞快的移开目光,像是看见了什么脏眼睛的东西。
墨海嘴巴张了张,终究无言。
之前的声响惊扰了偷懒小憩的守卫,守卫逮着两人就是一通询问,茹荷秉持着守口如瓶的良好态度一概不说,墨海觑着她,撇了撇嘴角:“没个啥,还不准我们俩好姐妹早上起来晨练吗?”
“晨练?”那守卫奇道,“练什么?”
墨海:“手撕绣作。”
守卫:“……”
评审开始,长盛打了个哈欠,随口问了一句:“子昀姐你大早上去哪儿了?我去你房间没见着你。”
顾长英:“也是稀奇,这么大早竟然不在房间睡觉。”
“就知道你们要来吵我,我换个房间睡觉行不行?”墨海翻了个白眼,接过君无乐递过来的白馒头,“谢了,正好饿了。”
三两口解决完馒头,又觉得有些干,君无乐适时推过来一个盛水的竹筒。
“哇塞,小老弟你真的太贴心了!谁嫁给你一定三生有幸。”
君无乐闷声笑了两下:“吃你的吧,别说话了。”
顾长英瞧着却有些心塞:小侯爷虽然待人温和有礼,给人的帮助都非常及时适用,但几时起变成这种五管先生了?管吃管喝管住还管陪练和靠着睡觉。
这么想着,顾将军就不止一点心塞了。
然而时间不容许他想多,评委全都到场后,最后一场评审就要开始。这场评审除了审参赛绣娘们的绣工和成品质量,还要听她们讲述绣这幅图的初衷,和所要传达的思想,评委们将根据她们所说结合作品来看是否切合本次大赛主题。
锦衣斋二楼长廊聚集了众多观赛的当地人和江湖人士,在评审结束后,这三十二位绣娘的作品将被放在大堂展示三天,任谁都不愿错过这场视觉盛宴。
第一位展示的乃是须草坊的参赛者:“我绣的是星河遥望图。图上所绣一对夫妻隔着星河遥遥相望,哪怕相隔千里,星河断路,我的心意也一定能随着闪烁群星抵达至爱人心间,我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的爱。”
第一位评委仔细看过,又传给下一位,等传到长盛手中时,小公主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好漂亮。”
只见三尺长的绣布上布满黑线,中间一条银带将绣布一分为二,图上夫妻分别占据绣布一边,正如那须草坊的绣娘所说,两人在遥遥相望,女子似乎眼中带泪,男子面上的隐忍懊悔也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英看了一眼,轻轻“嘶”了一声:“这汉子挑个担子做啥?”
评审中有一个环节是评委提问,通常紧扣主题抛问,评委们将根据参赛者的回答给分。那须草坊的绣娘一听,面上止不住笑意,“这位评委请认真看看,担子里还有两小儿,乃是他们的一双儿女,他们的母亲是下凡的仙女,却因为私自下凡被捉了回去,与爱人永隔星河。”
墨海越听越觉得熟悉,当听见后面的绣图构思后,蓦地反应过来——这他娘的不就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惊讶之余,那绣娘已经叭叭说完了,转首询问其他评委还有何问题。
长盛抿着嘴瞪了一眼顾长英,“顾将军下次请想好了再发问。”
“属……属下犯了何事?”顾长英万般迷茫。为什么公主要用那种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瞪他?
长盛却是不再理会他了,顾长英又去看君无乐,然后得到了答案:“每位评委只能问一个问题,顾将军,你刚刚已经代表我们这一桌的问了。”
顾长英:“……”属下不是,属下没有,属下委屈。
所有绣娘走过场一般展示着自己的绣作,述说着自己所理解的爱,并没有固定顺序,谁先把作品交上去谁就先说罢了。
评委们看了三十位绣娘的作品,两个时辰内不停的看,已经有些眼花缭乱,分辨力大不如最开始的时候,后面展示绣图的绣娘大都被问了一些非常简单且问过很多遍的问题。
茹荷最后一个到场,秦秀担忧的拉着她退至场外说了会儿话,而后摇着头回来,这个时候,尹葳蕤才施施然将自己的绣作摆到第一位评委面前,她神情自傲,留到现在才开始展示无非是为了等着茹荷回来,同她一较高下。
尹葳蕤用眼角余光在场外茹荷脸上梭巡一圈,当看见那尤泛红丝的双眼时,还发出一声极细轻笑。
尹葳蕤的绣作在评委手中轮转,同时听她讲述绣图所表达之爱。
“我所绣之图名为露水情缘。我认为的爱是高贵神圣的,为何高贵,是因其青萍微末中渺渺一眼,便记了半生,为了爱,可以做任何事,轰烈至极,是为爱!”
绣图展开,同是三尺长绣布,与第一幅图有些许相同,整块布无一处留白。也有些许不同,若说第一幅绣图的基调是深沉的蓝,那么这幅图的基调乃是极为鲜明的对比。
布上所绣可以看出是一处湖边,湖水泛着碧波,岸边杨柳下站着一男子,正望着桥上打伞的美人。美人只一个绝妙背影,乌黑青丝如瀑,一身青衫,袖摆处是月牙的银白,与那将露未露的细白腕子一般惹人遐想。
若非有凹凸感,定会叫人以为这是哪个手法绝伦的画师所画,不然那三千烦恼丝是如何做到丝丝入微的?那细白腕子上的一层薄如蝉翼的细纱又是如何绣上去的?
墨海小心翼翼的摸了几处自己在意的点,发现那绣图中的美人细腕上覆的细纱乃是一种非常细小的丝线,比一般的蚕丝更加纤细,若非手眼并用,或许就要忽略过去,那将露未露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朦胧被一根根丝线表达得淋漓尽致。
墨海在心里赞叹一声:选材好还是有用的。
见众人都只注意到绣图的右下半边,尹葳蕤嘴唇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她道:“诸位评委请看图上左边水面燃烧的火焰,此乃那男子如火内心,凶猛的爱之火,连水都无法平息。”
绣图左边果真如尹葳蕤所说,她用了染成不同红色的丝线将一朵朵层次不一的火焰勾画,几乎要乱假成真,那须草坊的评委接到绣图后差点给甩地上去。
尹葳蕤志气高昂的退场,轮到最后一位参赛者了。
茹荷的绣作甫一呈上,众人便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原因无他。
茹荷的绣作右下角有一道被撕裂的痕迹。
秦素当即发难:“你这是在戏耍我们吗?”
茹荷:“不是。”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秦素难以忍受似的将绣布扔出。
那被撕裂的、由麻布织就的绣作,就这么轻飘飘的,又重若千斤的,飘至场中茹荷脚边。
茹荷捡起它,不咸不淡的说:“这位评委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没有义务再回答第二个。”
“你——”
“诸位评委都看过我的绣图了吧,那我开始说了。”
众人都未曾料到以前那个从骨子里透着贫贱懦弱的茹荷,怎会变成如今这么个模样。
知情者譬如秦秀,譬如墨海,均长叹一声。
爱啊,它叫你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变得不像自己,你还把它当个宝,放在心里,谁胆敢碰一下,就是你死我活。
“我绣的是爱如四季。我有一个爱人……我曾有一个爱人,我们在冬天相遇,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天,但是因为他闯入我的生命,所以这个冬天注定不凡,有雪景,有炊烟,有他。春天来临万物复苏,情愫萌生,我们相爱了。”
随着茹荷的话音,众人陷入回忆,那一张不算太大的绣布上绣了四季,泾渭分明的分了四个小格子,第一格就是冬天,平凡单调的白色棉线占据整个小方格,假装世界下着雪,银装素裹的,雪地里有两个模糊不清的小人,他们在树下相遇。春天,又用了大量绿色的线绣了一整片连绵不绝的山脉,通过那细细密密的针脚,那山仿佛越出布料,盘亘于天地间,俩小人在草地上依偎,只是背影就透出甜蜜。
“夏天,这个夏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夏天,我从没有与他有过这般亲近,我们的时间仿佛有很多,未来的时光也很长,可是——”
图上代表夏天的一小格缀满大大小小的花灯和面具,一副夜晚的街景,戛然止于一抹暗灰色的尘埃,随即燃起火光。
茹荷眼中蓄满泪水,却始终没有流下,“我要感谢那个撕碎我绣布的人,因为她,我才能完成这幅作品。”
场外的尹葳蕤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双目满脸不可置信。
“我和我的爱人没有秋天,他去不了这个秋天,也去不了下个秋天,下下个秋天,”她顿了顿,竟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