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98、第八十九章

　　“何潇辰，你把蹄子从我演出服上拿开。”

　　“那你别挤我！”

　　“啧啧，我这身真的帅炸。”

　　“思凡，帮我看看这衣服后面的扣子……”

　　……

　　内间外悉悉索索一阵动静，终于，还是杨逸杰扬着声音问了句：“解老师，好了吗？”

　　更衣室分里外两间，外间一排柜子置物，稍大些；里面的小间装了镜子，供换衣整理。攘了解老师进去好一阵了，还没见人出来。

　　距离舞剧“醉书生生”正式上演不到一个月，定制的演出服已提前到位。

　　舞团宣发部的刘主任，抢出半天集训的时间，带几位主要演员试装，拍一套前期用作宣传的剧照。

　　拍舞剧定妆照，少年们都是头一回，因此格外新鲜。自拿到衣服起，兴奋便一直没有离过眉梢眼角。

　　几人手中的衣服都互相欣赏了个遍，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两位老师手中密封严严实实的大袋子。解老师虽为主演，但一整套装备看上去似是比王老师少上许多。

　　“等什么呢不换衣服。”王邵飞掀帘而入，外间几个小的冷不丁吓了一跳。

　　“王……王老师？”只听声音，辩得出来人。

　　这是嵇康广陵散一曲的妆容。暗白色的里衬用黑色的纹饰浅浅笼出几分魏晋时期潇洒颓唐的贤气，没有束腰，半敞口的衣襟配上量度合适的肩宽身长，却将身型勾勒得恰到好处。肩披一件沉红色的外挂，从领口处向下越来越浓的黑，更添许多悲肃寂寥。

　　再向上打量——本就浓密的双眉眉尾拉出一道笔直的剑锋，炯炯双目配这一套淡淡勾勒的眼妆，真真诠释了“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素日麦色的皮肤因显示硕日“刑狱之苦”，被打得惨白，唯有唇角才稍显一丝残破的血色。侧额下，逼真地做了一道血口子，颌骨起直拉到颈线一侧，略微偏头更显凌虐的美感。长发留了杂乱的几丝顺着脸颊遮去了半双眉眼，其余的黑丝看似随意地绾在而后。

　　几人一时愣在原地。

　　嵇康的美，苍白而又大气，惨楚却丝毫不失魏晋风度。

　　而眼前的人也是这般，不知是否因相似的眉眼，将相似的气质跨越千年时空带到了面前。

　　“不认识了？”王邵飞双眉微微一蹙。

　　俞思凡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眉梢一颤的瞬间，若不是还有几分自己可以感知到的灵识，怕是整个人都要不由自主地扑过去。

　　果真是专业造型设计团队，加上林轹选角儿的眼光——举手投足，正是诗文书画中“人以为龙章风姿，天质自然”的竹林七贤“玉山倒”。

　　王邵飞扯了扯嘴角，在五双眼睛的注视下，这才露出一个略显不自然的笑：“看够了没？赶紧收拾换衣服。”

　　话音方落，内间的门划过地面轻轻一声响，一袭素色长衫的解琋踱步而出。肩头压着侧襟一直到胸口，绣着浅浅一排梅花。腰口用玉带束得极紧，更显清俊雅致。

　　看到王邵飞，他明显一愣。

　　“化妆师在外面等你。”王邵飞撂下这句话，半只脚刚踏出门外，又回头不放心地嘱咐五个小的，“该活动都活动好了，换好衣服快点出去，别让外面的老师们等。”

　　等他走出很远，解琋才回神般品味着他的装束，浅浅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们王老师，好久没这么捯饬过，害羞了。”

　　“害羞”这种词也只有解琋的性子才想得到，放在脸皮堪比紫禁城墙的王邵飞那儿，压根找不到对应的解释。

　　等五个人相继出去，王邵飞已经在拍了。

　　这组是抚琴弹奏“广陵散”的绝响照。

　　“下一张仰头吧？”端着相机的摄影老师看着这样的“嵇康”也很入戏，抿唇打量了两眼，吩咐一旁的助理，“小秦，去把衣襟理开点儿。”

　　即便多年不曾面对镜头，王邵飞依旧毫不显生疏。

　　“侧边，来一点风。”摄影老师握紧了手中的设备。

　　压在一处的里衬在颈口处被胡乱地向两肩抹，坚深强硬的锁骨线连同一侧肩胛处饱满的肌肉线条袒在镜头中央。

　　王邵飞双手抚琴，根根指节用力处青筋可见，仰天欲啸，目眦俱裂竟也流不出半滴眼泪，反而稍稍扬起了嘴角。脖颈一侧挂着清显的血痕，在镜头中越发引人注目。

　　“咔嚓咔嚓”快门一阵连响，而后是摄影老师“啧啧”的咂嘴声。

　　“再换个姿势……”

　　这套照下来，林轹一直负手站在一旁。

　　王邵飞对角色的把握与表演的张力感，一如既往的好，对于造型与神态，外人添不上半句话。

　　可等到少年们拍时，虽也不是第一次面对镜头，青涩与拘谨却在这种静态捕捉下显露无疑。

　　“林老师，你带的这届孩子可以啊。”大多数提点均是针对表情和某个动作，照片的质量真还没得说，“二年级的学生能跳成这样——”摄影老师将相机放在一旁支架上，竖起大拇指在林轹眼前晃了晃。

　　屏幕上是雷铭腾空的一个定格捕捉，跃起的高度似是要探到天花板上去。跳得高并不十分惊人，可在空中依然能保持如此完美的姿态，对每一块肌肉做到绝对控制，绝非易事。

　　林轹不由自主地牵起了嘴角，眼角的皱纹在没日没夜的操劳下更加明显。

　　“这届孩子都用功，他们上心老师们也好带。”看着一旁打闹互损的五个少年，他压低声音叹了一句，“小张你不知道，如果不是这几个孩子，也许再有十年我这舞剧也做不出来。”

　　面前人明显有一瞬间错愕，而后又端起了相机，道：“林老师说笑了。”

　　林轹微微摇了摇头，这一路上一步步如何走下来，他比所有人都清楚。

　　正想着，那边一道白影翩然而来。

　　林轹双眼微眯，嘴角扬得更高。

　　“这就是那几个孩子的班主任老师。”他上前几步，站在两人中央，“解琋，这是之前和你说的，小张老师。”

　　“解老师。”他放下相机上前与解琋握手，却在触及那双眸子时，突然间眼眶有些发酸。喉结微动，哽在喉头的话终于只化作两个字，“久仰……”

　　面前的青年人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唇角挂笑，微微颔首推说“不敢当”。

　　他知道解琋，从四年之前。当时他还是学徒，跟着师父作助理，也是给舞团的门面舞剧拍定妆照。巧的是，那次拍的也是面前的这位年轻人。

　　“放松，准备一下。”他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自然。

　　他知道那是位特别优秀的青年演员，因此对这张面孔记忆犹新。当时，每组照片师父都忍不住多拍了十几张，等到要选照出片时，一再斟酌却依然觉得哪一张都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他自然也知道岁月在这位优秀的青年演员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先随便做几个动作。”他强迫自己迅速从回忆中抽离思绪，按动快门调节两侧灯光。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袭白衣与解琋的气质极其贴合，衬得手腕、脖颈处露出的皮肤愈发白皙，肩线与腰线被舒展的衣料勾勒得恰到好处。

　　眉尖微蹙，眉心中央用淡金色的图饰点缀，更似酒醉书生谪仙人。他的眼睫浓密纤长，微微垂眸便隐隐遮住半数眸光。左眼眼角处点着一颗泪痣，配上朱唇皓齿，绾成一鬏的散发，举手投足间动人心魄。

　　只是比起当年更加清瘦了，眉眼间是妆容遮不去的、经年沉积的隐忍与饱经磨砺的沉稳大气。

　　“序幕酒醉的那组动作。”林轹双臂环抱在一旁的高脚凳上坐下，“小秦把道具拿过来。”

　　单手引觞满酌，单手撑地，从跪坐的姿势一跃而起。成角度的倒立将整个身体线条拉成弓状，与手中的酒杯交相辉映。

　　张老师自问这些年拍片子，舞蹈演员见过不少。可这组动作下来，依旧让他的目光发了直，接连抓拍，恨不得将相机放下，换摄影装备上来。

　　“怎么样？”林轹勾着二郎腿侧头看他，脸上挂着压不住的称许满意。

　　“林老师亲自选的角儿，没话说。”入行这么多年，舞蹈技术他大体懂些。不说对肌肉与韧带的控制力，单就方才那个动作，需要多么强大的核心肌群才带得动，他想，国内顶尖演员的技术也就如此了。

　　“这组照片要火。”拍摄结束，他放下相机，难得开了句玩笑。

　　解琋这才感觉轻松许多，抖了抖高强度集训下日日发酸的双臂双腿，再次靠近时却觉得这张面孔很是熟悉。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张老师，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嗯？”他目光有一瞬间躲闪，背转身将镜头盖合上，“我正式做这行没多久，或许吧。”

　　直到告别时，他一直忍着四年前翻涌的回忆，拍了拍解琋刀锋削过般坚硬嶙峋的肩膀，给了他半个拥抱：“提前祝舞剧演出顺利！”

　　集训的头两个星期，没日没夜地扎根练功房逼得人缓不过气来。

　　盛夏闷热，即便将空调打到二十度以下，依然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暑气。从早到晚，整个人都像浸在水中一般，浑身上下没有汗干的时候。

　　午休时被功房中的落地声震得休息不好，便在外面的楼道里铺开垫子，枕着沙袋、抱着练功砖瞬间就能进入昏睡状态。这批人睡好了再换下一批，在不宽敞的楼道里轮班倒。就连在墙角中窝一会儿身子都觉得格外幸福。

　　林轹时不时自掏腰包为全体演员发发福利。炙热的空气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大汗淋漓之后的一根老冰棒。五个少年靠墙坐在垫子上，一边享受手中的清凉，一边欣赏眼前的舞蹈，简直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等到熬过了这头两个星期，随着舞剧最终成型，训练强度也跟着慢慢减下来。

　　夜深，子时三刻，再有不久就是新的一天。

　　练功房门微微虚掩着，房里房外一片漆黑。

　　王邵飞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有角落里支着的手机自带手电筒，闪烁着发出暗暗幽光。

　　解琋左手微微扶着把杆，左脚脚背撑在地板上，右腿脚踝处绑了沙袋，稳稳当当停在头后。

　　手电筒微弱的光源将解琋的身影映在地面上，愈发纤细修长。

　　“呃……”影子随着口中难以压抑的喘息，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王邵飞蹙起了双眉，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样的动作下，他生怕丝毫分神扰得解琋再出任何差池。

　　“二十——十九——呼呼……十八——”

　　都这样了，还计数。王邵飞的眉梢越蹙越紧。

　　数到十时，他明显感觉到解琋撑不住了，右腿控制不住地向下掉，右手跟着就要去攀把杆，却还是忍着握拳在半空中停下。

　　“三……”

　　“二……”

　　“一……”

　　数到最后，整个人显然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嘴唇开合一下都要缓好久聚力。

　　倒数到头，见解琋缓缓降下右腿，王邵飞才松了提着的那口气。

　　不曾想他却还没折腾完，脚尖堪堪擦地的那一秒，又慢慢提起，一点一点向耳后拉。这下不光是右腿，连同左腿、腰腹中段，整个身子都抖成了筛糠。

　　“sh……十……”

　　这是还有十个控踢腿。

　　王邵飞紧紧咬着唇，站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多出，生怕任何一丝多余的气息惊到这早就难以维系的微妙平衡。

　　根本没等他数到“一”，结块的肌肉叫嚣着痉挛。这劲儿一上来，根本不是意志力可以控制得住的。

　　左脚脚掌跟着落了地，解琋俯趴在把杆上，浑身上下的揪痛不约而同地传来，响彻每一寸肌肉。

　　他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腿抖地根本由不得自己控制。抓起手机旁支着的小木条，“咻”地一声划裂空气，向腿侧猛抽。

　　王邵飞看他动作就知道不对，第一声响下去，三步并两步奔去抓住了他的右手。

　　“胡闹！”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惊得解琋松了手，整个人忍不住向地上塌。

　　不由分说，王邵飞直接将他打横抱起，放在了一旁的垫子上。借着手机微弱的荧光，解琋双眸中闪烁的清泪却分外明显。

　　“坐直。”王邵飞将他双腿放平支在自己的小腿胫骨上，勾着脚尖狠狠向内扳。

　　结块的肌肉硬生生被外力牵拉开，配着力度不小的揉捏。

　　“呃——啊——”解琋猛地扬起了脖颈，十指紧紧攥着身下的垫子，近乎将厚厚的布料戳穿。

　　“等等——呃——”

　　正在气头上，王邵飞根本无暇顾及他的话，手指又掼了几分力道，一手扳着他脚尖，一手紧咬上他小腿肌肉。

　　“呜……哥——”刚逼回去的冷汗从每个毛孔一涌而出，瞬间爬了满身。连番剧痛让解琋近乎失去意识，抬手去推王邵飞。

　　那力道却又狠又沉，根本推不动。

　　解琋指尖抠在垫子上，抓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咬紧了后槽牙，他忍了近五分钟才觉得稍有好转，胸腔一阵憋闷的难受，生生缓了好一阵才稳住呼吸。

　　眼眶里打转的泪光早已销声匿迹，解琋残破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哥，你怎么还不睡。”

　　王邵飞没理他。

　　“嘶——”脚背被按着贴在了垫面上，又一点点向上抬，勾到极致再向下按。方才练过的每一块骨头，压麻痛麻的神经纷纷复苏，解琋用轻若蚊虫的声音飞快地道：“疼。”

　　“疼？不是能忍吗？”王邵飞头都没抬，“解老师每天教育小孩保护身体教育得挺好啊。”

　　解琋攥着双拳兀自忍了一会儿，才道：“好了，已经不难受了。”

　　王邵飞依然没理他。

　　手机自带手电筒闪了几下，突然暗了下去，练功房中一片漆黑。

　　应该是手机没电了。

　　“几点了？”解琋声音很轻，更显得小心翼翼。

　　“你说呢！”王邵飞“啪”地一掌敲在垫子上，震得人一抖，“林老师让我给你送喷雾，打电话没人接，我硬是楼里绕了三圈才找到人。”他声音听起来更沉，“结果，找到还不如不找。”

　　“我……我想在练功房多呆一会儿。”

　　“没问题！明天直接连铺盖全都搬过来，你解琋以后就正式落户练功房。”

　　解琋自然知道王邵飞气什么，可他早不是别扭的孩子，更有难言的苦衷。

　　“我……”

　　王邵飞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缓下心情。

　　“我其实……”解琋咬紧了唇，“我睡不着。”

　　王邵飞隐隐意识到了其中缘由，只静静等他说下去。

　　“每天一闭眼脑子里就乱成一团。”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斟酌了许久终于开口，“我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做噩梦了，从舞台上掉下来、出错、受伤、手术台……连着梦。”

　　王邵飞看不清眼前人，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颤抖。

　　一直以来，解琋都太紧张了。

　　“哥，舞剧快上了。”他声音很稳，可出口的话却字字血泪，“我真的很害怕。怕林老师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怕孩子们的努力付诸东流……”

　　若不是此情此景，这些积压已久的畏惧，他可能皆一肩挑了，永远不会向外人吐露。

　　“我怕自己不是跳主演的命，怕自己的气运带累了周围对我好的人……”

　　“不怕。”王邵飞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黑暗中凭直觉揽过他的肩膀，贴在自己肩上，“我们都在，林老师、我、还有一班孩子们……我们都在。”

　　“解琋，没事儿。运气不好，咱靠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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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更真的长！我趴倒在键盘前！orz
这章前半部分码了好久好久；后半部分的段子码得好快好快。（怀疑自己可能以后要专攻段子了hhh，有文化的东西真的写不出orz）
王邵飞的嵇康我磕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