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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八十一章 ...

  •   “大过年的麻烦您了。”解琋将教师证顺着保安厅的窗户缝塞进去,哈着气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

      “这初五都没过,怎么这么早就来学校啊?”门卫大爷操着一口京腔,斜睨眼看了看这个似被寒风削过的年轻人,鼻头发红、双颊泛白,修长的眼睫上似是凝了一层冰霜。

      上半身裹在厚厚的羽绒服中,解琋从羊毛围巾里抽出清瘦的下巴,淡淡笑了笑。

      “进吧进吧……”伴着不耐的声音,门顺着冰封的干裂大地蹭开一条缝,解琋拖着背包,大步向练功楼走去。

      校园里遍满了年味儿。

      小路两侧光秃秃的树梢上串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每一栋楼门前都贴着宽大的正红色对联,与一旁寒风中飘动的大红灯笼相得益彰。

      并没有闲心打量这红火的校园,解琋从内兜摸出钥匙,一头扎进了练功房。

      手腕搭在把杆上,拉长上半身,沉腰一寸寸向下使力。脊椎骨相互摩擦的“咯咯”声从脖颈后部直响到腰椎上方。

      晨曦透过窗子散在精瘦颀长的身体上,解琋抬了抬头,加力再一次顶出胸腰。

      “呃……”一声闷哼,肩胛处酸麻夹杂着撕痛电流般窜上清晨格外清醒的头脑,他紧紧抿着唇角,不愿一早便带上撕出血口子的嘴唇。

      单手扶把甩腰,伴着眼前的眩晕,他有些晃神,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清晨空阔而又寂静的练功房、一次次加力逼迫自己完成更高的目标……那时他也是附中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全凭着一股对自己的狠劲儿从把杆最侧边不起眼的位置站到了最中央。

      以第一名的成绩离开附中时,林老师在毕业寄语上写下的评价——“十几年教学生涯中最好的苗子”,让初出茅庐的少年沾沾自喜了足足几天。

      攥着把杆蹲身压脚背,解琋不禁咧了咧嘴角,忽地又觉得所有过去的美誉都显得有些讽刺。

      昔日的大学舍友如今在文工团混得风生水起。次次考试被他压一头、喊着卧薪尝胆的那位对铺好兄弟,上了今年春晚的领舞,抛头露面,好评如潮。他不经想起过去一起练功时,那小子连探海转都转不稳时的懊恼样子。

      如果为他的人生改一条轨迹,解琋忍不住想象着与他在春晚后台相遇的情景。或者,春晚根本就没那位对铺兄弟什么事儿了吧。

      解琋微微蹙起的双眉抖了抖,感到搞笑,细想又觉悲哀。

      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隐秘的灰色,窗外一直都是他的严冬。

      但眼前的这档舞剧,或许会给他送来一丝春风花草香——再不济也算圆了舞剧主演的心愿,往后舞校也好、培训班也罢,当个普通老师总归有地方收他,不能一直拖在林老师身后。

      “走神呢?”门被一把掼开又迅速推上,身后的来人夹着一股寒气。

      解琋猛地回过神来,借着落地镜的反射,一瞬间陷入了回忆与现实交杂的迷宫——是林老师。

      双手握着身前的把杆,右腿向后滑着正叉,解琋这才觉出跨间与腿后韧带的阵阵撕扯。

      “滑着叉还敢走神。”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腿不要了?”

      解琋咬着唇又向下沉了沉,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没有答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轹走到他身后,“手给我。”

      清晨筋骨紧,这两天在家练得再勤也比不上学校的练功房。

      解琋默默调整呼吸,稳着重心又一次检查摆正的身子,随即咬紧了后槽牙。双臂交叠着从头后向上伸,亮出颀长的脖颈与清明的锁骨线。

      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他双臂的臂肘处,微微使力向后拉——这双手较之记忆中的触感,有些冷,还有些粗糙。

      “胸腰再顶!”容不得他多想,耳边陡然提高的声音依旧几年如一日的严厉。解琋能感受到今日的老师上手便是一股超出往常的力量,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也恰恰打断了他胡乱飘荡的思绪。

      他忙不迭调整呼吸,顺着呼出的狭长气流将胸腰与条条肋骨亮得更加分明,上半身随之微微后仰,腿下沉得更深,韧带瞬间扯紧带来的锐痛电流般直冲进神经中枢。

      “腰活动过了?肩?”他本来以为老师会说些别的,至少在排练前问些别的,没想到林轹却只字不提他心中的那许多弯弯绕绕,上来便干脆利索、直截了当。

      “唔。”解琋轻轻应了一声,后背的肌肉似感觉到身后煞人的寒气,猛地抽紧。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怕。

      不同的是,小时候可以流泪、可以宣泄、可以顶着力和老师讲他有多怕多痛,如今却只能将血沫混着苦涩的泪、咸涩的汗,一股脑儿倒灌进肚子里。

      “还有闲心走神?”林轹扯紧了他双臂,微微向后带。

      “呃——”骨骼间挤压摩擦的钝痛愈演愈烈,解琋忍不住张开嘴急急地呼吸,灌入胸腔内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在肺泡周边绕一圈便慌忙被吐了出去。

      “呼吸乱了。”林轹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他调整,只停在一处好整以暇般静静等着。

      缺氧加身后难耐的疼痛使解琋有一瞬间的慌乱,冷汗爬了满头满脸。注意力跑偏的同时胯间一松,身子向下沉得更深,他猛地抽紧了后半口气。

      不知是这个年过得“太过轻松”还是清晨的寒风降低了痛阈,他只觉得这个姿势下五脏六腑尽数绞在了一处,还要生生剖开亮给别人看。

      太痛……太难忍……

      但这些都不能是阻挡他向前的理由。

      “呼——”在恶性循环的泥淖中挣扎许久,解琋终于忍着全身喧嚣的疼痛与胸腔的憋闷深深吐出一口气,汗水霎时落得更急,铺天盖地的疼痛刹那间将他推向更深的崖渊。

      胸肺已经要炸了,眼前也一阵阵涌上墨色,解琋不敢再憋气,只顺着老师的力道尽力延展身体。

      林轹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干脆,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满是冷汗的脸上,嘴唇已抖索着发紫。

      直到一路拽着他双臂臂肘,将手腕扯过了小腿。

      清俊的脸颊上五官纠结在一处,解琋双眉紧锁,眼神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晕开的污渍,眼眶中晶晶亮亮的微光令人不忍卒视。耳根顺着脖颈上暴起的青色静脉连着全身的线条抽搐般打着颤。

      把杆不低,解琋用十指指节死死钳着小腿,整个人几近被扳成了踹燕的姿势。

      林轹留神稳着他重心,绕到解琋身侧。

      冰凉的脚贴上汗湿的蹆根,解琋想咬紧牙关扛这一波波丝毫看不到尽头的折磨,却“呜呜嗯嗯”连一句“老师”都叫不出。

      喉咙里像被塞了团棉花,所有忍不住泄出唇边的声声带血,皆是强压的嘶哑。

      “解琋,”林轹压着他蹆根迟迟没有动作,不高的声音却穿过层层叠叠包裹着血肉、骨髓、深至灵魂的苦痛直穿到心底,“这个心结我可以帮你解一次两次、三番五次,但十次百次还在里面弯弯绕绕……”

      林轹顿了顿,脚下猛地掼上了沉沉的力道。

      “嗯!——”解琋扯着嗓子唤了半个音,汗水顺着胸前嶙峋的锁骨一串串流下,瞬时为整件衣裳上了个更深的颜色,十指更狠更深地掐进了小腿肌肉。

      “解琋!”林老师的声音炸在耳畔响得更烈,“你要自己走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老师方进门时看似随口的一句话扎在汹涌的疼痛中漫天掩地地袭来。

      “我只说一次,最后一次——”林轹的声音回荡在练功房的每一寸角落,飘在每一丝空气中,掩住了身下“呜呜啊啊”着实难耐的申吟,“你听好了,让你跳这舞剧的主演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更不是因为你走投无路!是因为你是我林轹——看好的人。”

      努力、踏实、功好、脑子快……他只是太缺一个平台让所有人看到这埋藏多年的光芒万丈。

      扛过了一波波将人磨为齑粉的剧痛,却还是没扛过这一句话。泪水随着后仰的姿势,顺着眼睫倒流在发丝间,再顺着小臂一滴滴滑在小腿上。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从今儿起,你只想着怎么能给我把舞剧认认真真跳好喽!给你老师把第一个完全自编自导的舞剧立起来。”

      右手轻轻搭在把杆上不敢借力,核心绷紧到极致揪心地绞痛,一腿一腿快起慢落,少说已过了二百。

      上衣换了两次,依旧被汗湿透了。

      薄衫被浸湿更加透明,顺着紧实的腹部肌肉收进窄窄的腰部线条中,髋骨在细窄的腰线下随左腿的起落时隐时现。

      解琋面颊上铺了满脸的汗珠,聚在刀削似的下额尖上一串串向下流。眼睛被汗水蛰得难以睁开,睫毛也因汗湿被打成一绺一绺的细长密簇。

      他紧紧咬着发麻的嘴唇,却早已感知不到撕开的血口子被汗水蛰湿的扎痛。

      偷眼打量一旁对着窗口读本子的林老师,心下默想,再来十腿——最后坚持十腿。

      左右正侧加起来不知踢了多少下,解琋胸口一阵阵泛闷,难耐到了极点。

      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无时无刻不在抽搐,尤其是酸软的腰腹与大腿肌肉——像被尖细的刀锋片过,一缕缕痉挛着。

      “林老师……”解琋停下,不敢瘫在把杆上,肩膀却不自觉瑟缩着。他干呕了两声,侧脸还是唤出了名字。

      林轹从一叠纸中抬起头来,将笔放在窗台上,眼底看不出任何波澜:“撑不住了?”

      解琋面色发白如纸,淋漓的汗水昭示着身体的难耐,只用双腿的力量支着人站在原地,都忍不住打着颤。

      “嗯。”他应完,有些不好意思地错过了老师的目光。

      林轹只说要他踢腿加控腿练到自己的极限时唤人,留口气就行——在他的理解中,只要人还站着……就不能算是到极限。

      可毕竟一大清早,之后的舞剧还没排,他还是遵从嘱咐给自己留了口勉强能站着的气力。

      “以后每天早上我来之前,自己先活动好了。然后练力量,腹背肌、控腿或者上肢——练到一个都练不动为止。”林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拿起了窗台上那根因又短又细而极易被忽略的小棍。

      解琋眼神兀地一直。

      “主演对你最大的考验在于力量和体力,榨干了体力再继续——才能有效果。”林轹习惯性地凌空抖抖,挽起右臂衣袖露出一截小臂,沉沉的语声中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再来三十腿。”

      解琋用牙齿紧紧包裹着下唇,生怕一点点多余的呼吸带走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

      站在他身侧,林轹用小棍一点点盯着绷到僵直的肌肉榨干最后一丝力量,抖抖薮薮地一寸寸上挪。

      满脸的汗水随着身体的痉挛挂都挂不住,洋洋洒洒向地面砸。

      “唔——”喉结跟着向外顶,脖颈的青筋愈发明显,一路向下埋在了凸起的锁骨中央。

      “绷紧了使劲!”林轹扬着声音怒喝。他知道解琋早已脱了力,意识也在崩溃的边缘游离,此时只有借助外力才能帮他再向前挪一步。

      “唔——”撕心裂肺的痛呼从咬紧的齿缝间传来,解琋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抽动着,堪堪将腿提过了腰线,再用力却止不住向下落。

      “嗖——啪!”尖细的小棍带来的是刀割般的锐痛,既不会向本就下坠的肌肉凭空多添几分压力,也不会因超过极限后肢体的麻木而感知不到。

      “呃——”解琋猛地偏向一旁攥紧了把杆,强要借上几分力量。

      “腰腹挺直收紧了!”林轹又是一棍抽下去,断喝,“腿再往上提!”

      解琋眼角的泪混着汗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全部精神尽数投在与肌肉的缠斗上,连咧咧嘴的力气都没有,生怕一个冗杂的呼吸卸垮了整个身体。

      “嗯——”喉咙口发出嘶哑的哀鸣,绷直的左腿堪堪提到了面前。

      “再往上!”林轹像是还不满意,“什么时候教过你动作只做八分!”

      解琋从未有一刻被逼到像此时这么崩溃过,借着小棍再次甩下时的强烈刺激,小腿胫骨碰上了鼻尖。

      “慢慢下!”林轹用一声高过一声的厉喝引导他脱离意识控制的残破神经。

      脚尖再擦在地上的一刻,解琋整个人禁不住软下去,一声干呕带着腰背狠狠地弓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混血吐出来了。

      林轹兜风抽在他背上,语声中是压不住的催促:“站起来,站起来!最后一腿。”

      解琋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被逼着踢了多少,濒临昏厥的神经在耳畔捕捉到“最后”两个字眼,强撑着一抖。

      这次却连腰际都提不过了。

      小棍在大腿上抽了三次,解琋只觉得肌肉被碾在巨大的磨盘中,生生碾成了碎末。

      他实在禁不住,蒙着水雾的哀求目光投向眼前眉头深深蹙起的男人,力气被榨空,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轹好像完全看不到他的面庞,催促般又喝了两声。

      “……”指尖在把杆上抠出了深深、长长的痕迹。

      这一腿终究还是没能提在头侧。

      还是没能到规定的数量。

      解琋整个人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眉目紧紧蹙着没有半分血色。

      林轹蹙紧了双眉,拢着他慢慢活动。

      “痛……啊,老师!……”肌肉痉挛与撕扯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解琋人已近乎没了意识,蜷在林轹怀中一身一身出冷汗。

      不知已多久没听他叫过痛了,林轹一手将他揽得更紧,另一手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拖沓。

      一眨眼,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你会很好的,一定会很好的,像我当年说的那样。

      眼角微微的几道皱纹在蹙眉时变得更深,林轹眼眶中蓄满的泪水落在解琋汗湿的发丝间,迅速掩去了踪迹。

  • 作者有话要说:  解老师惨兮兮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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