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86、第七十七章

　　玻璃桌上的果盘被七手八脚地向一侧推去。
　　雷铭放下手中方剥开一半的橘子，衔起一旁的纸巾擦了擦手，又清了清面前的残渍，这才将桌下厚厚的一叠捧上来。
　　五颗脑袋瞬间聚拢，目光全聚焦在时不时被翻动的纸页上。
　　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
　　雷铭搓着纸页缓慢移动着视线。被翻看过数次的页脚已经泛皱，甚至在页面边缘被泼上了带着油渍的居家气息，可溢着油墨味儿的薄页相互碰撞时发出的沙沙声响，依旧令人精神一振。
　　王邵飞从沙发上站起，微微活动着僵硬的身子。似是觉得有些热，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寒风兜着冷气灌进屋内，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着纸页哗啦啦一阵响。
　　林轹盯着桌上被吹得翻飞的本子愣了半晌，抿了抿唇。

　　“这是……舞剧的本子？”翻了不到一半，雷铭抬眼轻声问，不多的几个字中含着抑不住的犹疑。
　　见林老师点头，他继续埋下头去，闷不做声地向后读。
　　五个少年一反平日哄闹的认真与安静，让林轹心中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感受。

　　这本子是舞剧，却又不像舞剧。
　　论叙事，没有情节的铺陈也没有故事的展开；论述人，没有突出的主心骨也没有贯穿始终的精神脉络……倒像是一本，从头到尾的文化课——中国文化课。
　　按着页脚的手指一顿。
　　窗外的风从室内梭巡而过，碰到发梢时已尽是暖意。雷铭想起了扉页右下角淡淡的钢笔印迹——“醉书……”后两个字被划过几次，看不清了。
　　本子简单地用几片落叶隔开，除去头几页的引子，共是三个部分——诗经楚辞汉赋、唐宋诗词与明清剧文。
　　是一位滴酒不沾的书生偶得酩酊大醉，挥笔重游古今。
　　一支笔、一研磨，筚路蓝缕，问道中华。
　　最脆弱的姿态，却带着最昂扬的生命基调。以最静的沉默脉动，横贯最险最峻的文化峡谷。
　　“这是……”又翻了两页，俞思凡兀地开口，“月下独酌。”被勾勾画画的段落正是比赛时那舞的原创构思。
　　这本子竟将远溯三千多年的文化脉络一一梳理，在每一部分选了独具代表性的佳作，用那醉梦书生巧妙地串联，用古典舞的方式展现着独属于中国文化的饕餮盛宴。

　　“好厉害。”翻到最后，杨逸杰经不住喃喃。
　　作为舞者，最大的障碍莫过于将故事与情感用肢体语言外化。若有具体情节与人物，还稍好把握，可这凡人读起来都觉得晦涩的诗词歌赋，便是难上加难。
　　这本子却有种超乎寻常、冲破文字的穿透力与感染力，寻着艰涩中的动人共情，用外向化、具象化的肢体动态把握文化的精髓。
　　林轹笑了笑，忽略王邵飞下撇的嘴角，起身关了窗子，伸手要收了这叠本子。
　　合上扉页，雷铭却按紧了纸脚：“这是林老师写的？”
　　苦笑了一下，林轹不承认却也未否认。
　　林老师曾与舞蹈学院的教授合作编导过几场舞剧，他们都知道。
　　未得到答案，几个倔孩子压着不松手。
　　“是是是。”王邵飞几掌拍开了少年们叠着的手，捧起纸页吹了吹，递还了林老师，“怎么？你们还想拿走偷盗知识产权？”
　　“这么好的舞剧，什么时候上？”方骅望着林老师，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
　　“嘶——”王邵飞偷眼打量着林轹神色，抬手敲了他一个毛栗子，“怎么什么事儿都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林轹展了展页脚，将王邵飞挡回了沙发一侧，与少年们对视，“这本子我好久以前就有想法了，在我还上学的时候。”
　　五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闪着暗光的双眸。
　　“只是近几年才有时间细化落地。可惜了，黄粱一梦。”林轹微微叹了口气，“我一直想编的这场舞剧与主流舞剧的形式不同，你们也看到了，不仅杂而且碎，没有情节与主人公，只有一根引线与若干基本互不相干的片段。”他鼻翼微翕，长长吸入一口气，“中国古典舞基本致力于展现传统舞蹈的仪态，像是剑舞、扇舞、水袖，或是宫廷舞、敦煌舞、戏曲舞。这种试图展现传统文化的……很少。”
　　几个少年听得皆是一愣。
　　“我一直觉得，古典舞只是一种形式，真正需要透过舞蹈传达的，还是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几千年炎黄子孙代代相传的集体人格。”林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而肢体恰恰更易理解也更易展现。我想在这部舞剧中，用舞姿书写文化，让观众通过非文字的形式感受文化。不仅仅是爱上舞蹈，更是爱上这生生不息的文化……我觉得，这才是作为古典舞者的使命与担当。”

　　不知少年们听懂了几分，五双扑闪着辉光的眼睛似是眼前亮起的一盏盏明灯。
　　解琋跻在一侧的沙发上，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轹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将本子放在了桌下，轻声道：“我是完不成了，等你们。”
　　“为什么？”俞思凡抬头，急急地问。
　　“哎，你们还小。”林轹笑笑，却也没刻意瞒着，“原来和我合作的教授不看好这种创编形式。我也自己找过几个承接的舞团和投资方……所有人都说没有故事、太碎片化，将来不会有市场的。”
　　“怎么会没有市场。”杨逸杰蹙了蹙双眉，抿紧了唇，“林老师您做出来，一定会有市场的。”
　　“孤掌难鸣，什么都没有。我自己即使再想做……”他顿了顿，嘴角却微微一挑，嗤地笑出了声，“总不能自编自导自演似的自己上吧。”
　　“那个月下独酌？”俞思凡向前压了压身子，说着说着自己有些红脸，“至少那支舞蹈就很受欢迎。”
　　林轹将双肘支在双膝上，搓了搓，笑道：“是，你们跳着合适。我想着这本子写出来，有很多是可以拆成这样的短节目的，以后编排一下也能上台……只是不能顺着这样宏大的文化脉络演绎，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
　　“林老师，这舞剧您一定要排出来。”杨逸杰瞳孔中心印着林轹的身影，随着睫毛微微颤动。
　　林轹笑得依旧恬淡，没有答话。
　　“林老师，缺什么，您说。”雷铭掌心向下俯在玻璃桌上，掌下正是方才的那叠纸。
　　“得了个奖，真以为你们无所不能啊？”王邵飞起身伸了个懒腰，“林老师，您别理他们。”林轹因为这件事跑了多少地方、问了多少人、碰了多少壁，来来回回纠结过多少次，他一清二楚。虽也想帮老师圆了这个心愿，可他更不想看到此时方才能放下这种种的老师又频频难受。
　　这些创意，变成今后学生们讨舞时的短节目最好不过。

　　林轹瞥了几人一眼，泛着心酸的同时见他们一脸认真的模样也觉得有趣，忍不住调笑道：“第一缺人，怎么办。”
　　“嗐。”何潇辰摆手，站起了身子，“这一屋子人，我做主了，随叫随到。”
　　“怎么就你做主了。”王邵飞欺近两步，“就你的水平，人林老师不缺打杂的。”
　　“刚刚还说我们期末都有进步！”何潇辰瞪着双眸，在试图回望的半路上感受到强大而凶猛的气息，逐渐偃旗息鼓，声音越来越低，“就算没有我们还有解老师……”
　　解老师——几人眼前一亮，纷纷向那侧望去。
　　解琋依旧望着窗外，仿佛没听到也不在意这边的对话，听到少年们叫自己，才微微回头，眯起双目笑了笑。
　　“快大考了，当务之急不在这个。”林轹轻咳了一声，“我不否认你们的能力，但舞剧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件事别再想了。”
　　“可本子里也都是连串的片段，和我们比赛的那几支舞也没有太大差别的。”俞思凡仍不死心。
　　“对，我们不怕耽误时间。”何潇辰向王邵飞的相反方向挪远了两步，道。
　　“林老师放心，排练的时间可以从别的地方挤出来，不会耽误大考的。”杨逸杰补充。
　　方骅在一旁点头，小心翼翼地措辞：“试试吧林老师，就算我们没跳过舞剧，还有……还有解老师。”
　　雷铭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摞纸，半晌抬头，正色道：“林老师，您的心愿也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即便没有结果，也不悔当初一试。

　　看着五人，林轹仿佛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少年，那个一腔热血、无知无畏的自己。敢想敢做，不顾世俗的眼光，认定的事便无畏逆流而上，定要一试的决绝。
　　此时再回想那时的自己——许多事，即便错了、即便没有结果，但从未后悔。
　　只是不知何时，随着年龄与阅历一同增长的社会经验下，他竟也渐渐被磨平了棱角，觉得太多事可遇不可求……顺流而下亦是一种智慧，不需搏击长空反而更加自在。
　　但此时，原本定了的事儿又一次有些犹豫了。

　　另扯了几个话题，直到几近午时，少年们离去，舞剧的事儿仍暂无定论。
　　拉紧了厚重的窗帘，阴影与黑暗瞬间布满了每一个角落，林轹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的扶手椅上。
　　旋开台灯，明黄的光散着暖晕殷开，洒在端端正正放在桌前的剧本上。扉页上几个被来回勾画、不成样子的字似乎披着温暖的圣光，在眼前舞动。
　　倒了一盏茶，林轹握上了惯用的钢笔，笔腹处似乎仍残留着无数个夜晚披星戴月积累的温度。
　　轻轻摩挲了两下，提笔在反复划去的后两字处补上二字——“生生”。“醉书生生”，是生生不息、是后生可畏、是生气勃勃、是绝处逢生，是永生永世绵延不断的文化之巅。

　　轻嗟了一口茶，林轹停住笔锋，蹙起了双眉。
　　一早解琋进门时与他谈的那些话声犹在耳。他想过复出之路不会顺利，却没想到近年来舞团人才如此饱和，一个多月过去竟依旧连简历也没人接。
　　林轹想动动关系，将解琋至少送进一个差不多的舞团去——可没有一个有些名声与规模的舞团会平白无故允许一个空降的首席。若从群舞开始做起，不知这死心眼的孩子还要再折腾多久……想起这些年的一幕幕，他不禁又有些心酸。
　　他格外庆幸当时做了正确的决定，送解琋来附中当老师。有自己和邵飞照应，也有一众生龙活虎的孩子们陪伴，即便忙，也总胜过固执地在孤寂中自我挣扎。
　　想到那几个孩子，他不禁笑了，从微笑到情难自禁地笑出声来。

　　试试吧……
　　眼前的钨丝灯芯更亮了，印在案头有些晃眼。
　　林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附中五个半大的毛头小子，竟用固执的满身孤勇与单纯的一腔热血，为他、也为解琋点燃了黎明前微弱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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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是萌段子，也不搞笑，但却是我心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希望大家喜欢！
我一直非常喜欢相互救赎的感觉——即便谈不上救赎，至少，因为彼此变得更好。
少年们逐渐长大了。曾经，他们因老师的帮助变得更好，现在，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老师燃起一盏长亮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