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106、第九十七章

　　“杰哥！”
　　帝都的黄昏，火烧云映透了半边天。晚霞衬着天光穿过层叠矗立的楼宇，将五彩的光斑投射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
　　在练功房里和自己死磕了大半个下午，见到女孩笑容的那一瞬，满身的郁闷被扫了个干净。杨逸杰故作沉稳地一步一级跨下楼梯，却早难按捺心房的疯狂跳动，看着面前人忍不住牵起了嘴角。
　　站在她身侧，少年大大方方摊平了左手。
　　“……”禹欣容撅起小嘴斜睨了他一眼，看似不情愿地将右手搭在他掌心，稍一偏头，脸颊竟红了。
　　仍未开学，校园里人影稀疏，杨逸杰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向前走。身侧清爽的阳光晾晒后的肥皂味顺着晚风拂来，仿佛将她包进了一只巨大的泡泡中。禹欣容缩了缩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沿着林荫路，斑驳迷蒙的光影顺着树叶的缝隙散了满地晕暗的光斑。视线所及，远处金灿灿一片，踩在脚下却又像晚霞铺陈的暗红色地毯。
　　“你……练完功了？”禹欣容扯了扯身边人，小声问。
　　“嗯。”杨逸杰笑，“应该我去学校接你的。怎么进来的，门口的保安大爷没拦你？”
　　“拦了。”女孩撇了撇嘴，“我还不是速速报上你名，逸杰学长全校闻名、人尽皆知……一听是来找你的，立马开门放行了呗。”
　　“诶，越说越夸张了啊……”杨逸杰用力将她牵近了些。女孩穿了件碎花点缀的白色布裙，披散的长发就这样蹭在他肩头。
　　“是真的。”禹欣容抿唇，瞪大了真诚的双眼，“你微博粉丝那么多，怎么不出名！我昨天翻还看到尖叫着说要娶你过门的姐姐粉呢。”
　　“……”吃醋了。杨逸杰迅速下定结论，却没解释，只是将她拢得更靠近自己些，“怎么，能抱到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你——”禹欣容被他这话揶得羞红了脸，甩开他的手向前急行几步，低声道，“不理你了。”
　　杨逸杰见她这佯装愠怒的样子，既有几分可爱，也升起几分怜惜。追上前去将她拢在怀里，女孩略显单薄的肩膀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贴在他胸膛上：“再等等。等咱们都毕业了，我一定在微博上写得清清楚楚——‘名草有主，生人勿近’。”
　　背对着他，少年并未看到女孩向下抽动的嘴角和瞬间涌上眼眶的晶莹。
　　“呵！”禹欣容迅速调整表情，转身，“和何潇辰认识了两年，尽学些嘴上功夫。我看你们寝室应该整个拉出去上脱口秀节目。不不不——干脆毕业汇演直接表演群口相声得了。”
　　这话倒不假，杨逸杰苦笑。
　　两年了，从第一次踏进校门时的少言寡语、战战兢兢，到如今，整个校园都是他们的地盘。寝室里简直能敲着脸盆鸣锣开战，论互损嘴仗的激烈程度，绝对的硝烟滚滚、刀光剑影。
　　就要开学了，他望着脚下熟悉的林荫路。不过几日不见，还真有些想念耳边的聒噪。

　　出了校门，杨逸杰推了自行车，女孩侧坐在他身后，斜斜揽着他腰。
　　“去哪儿？”棕黑的长发随风飘起，在夕阳的余辉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好地方。”少年勾着嘴角一笑，将车把攥得很稳。他不禁由衷地感谢日复一日训练出的上肢力量，不仅能托举，还方便载人。
　　骑出一条街，身后一双纤细的手臂环在了他腰际。
　　跳舞的男孩子身材真好。禹欣容低垂着眉眼，脸颊又一次红了。
　　“杰哥。”红绿灯，她低声问，“什么时候能去看你们上课啊？”
　　“……”杨逸杰回头，夜色渐渐压了下来，女孩清秀的眉目却不胜清晰，“怎么这么想看我们训练。真……没什么好看的。”
　　“嗯？”禹欣容甜甜一笑，“满足一下我们这些规规矩矩的文化生猎奇的心。怎么，不好看吗？”
　　杨逸杰斟酌许久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绿灯先亮了。
　　“看舞蹈不好吗？一天天想着看我们训练。”少年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借何潇辰的话说……凶残，十级凶残。所以……”
　　“哦——”女孩拖长了调子，“是十级‘丢人’吧。”
　　杨逸杰没答话，那些基本算得上是公之于众的“小秘密”，一下就被戳破了，反将自己弄了个不尴不尬。
　　“开学就要体育结业考试了。”环着他的手指轻轻蹭了蹭他腰侧，“我算是身有体会，你们不容易……不容易。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做题吧。”
　　杨逸杰想象着车后座上女孩嘟着嘴摇头的样子，抿唇微微一笑。
　　“尤其是体前屈，简直噩梦！”禹欣荣满脸愤愤，“我好不容易才练超了及格线几公分，睡一觉起来，全还给周公了。”女孩轻轻勾着他衣角向后拽了拽，“杰哥，你们练这些一定不在话下吧？有没有什么小技巧能快速提高水平的，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
　　体前屈……杨逸杰长长灌入一口夏末晚间的凉气，一年级刚入学时的画面仿佛在眼前一帧一帧地倒放，王老师的一声声威逼，自己私下里的一次次辗转……这些哪里能像试卷上的几何图形似的有什么小技巧，一分一毫都是实实在在痛出来的。
　　“很重要吗？”杨逸杰右手扶把，左手牵住了揽在自己腰际的手，指尖有些泛凉。
　　“啊……啊？”禹欣容一愣。
　　“这个体育结业考试，体前屈，很重要吗？”少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还好，还好。”听着他突然认真起来的语声，禹欣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个……其实过了就行，就是评综合等级，不会影响到高考成绩的。”
　　“嗯，不要紧。”杨逸杰只是应了，将其余的话藏在心里。那种难忍的痛与下一秒随时可能崩溃的无助他再了解不过，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后座上的女孩去尝。

　　“摩天轮！”夜色已渐黑得深沉，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一圈圈变幻的小闪灯映着座舱内暖黄色的灯光。
　　杨逸杰还未锁好车，女孩已从他身旁窜过向前跑了几步，轻声惊呼。
　　“综艺效果点满了，收着点儿。”少年笑着抬头，站在摩天轮脚下的感觉总能让人怦然心动，“早就猜到了吧。你这表情——哟，也太夸张了。”
　　“真情实感的流露好么，你才是综艺效果。”揽了人一路，禹欣容放开不少，跑回他身边牵起他的手，红扑扑的小脸上溢满了幸福，“搞这么浪漫——”
　　“这不，要开学了。”杨逸杰从兜里摸出两张票，“你也要高三了，这一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一起出来。”
　　禹欣容低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活像只灵动而又温婉的小猫。

　　“杰哥，你会留在帝都吧。”座舱随摩天轮的转动缓缓上升，两人同坐在一侧，看着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远，夜空中城市的灯火却越来越明晃。
　　杨逸杰望着透明舷窗外的夜景，沉默了几秒：“你呢？高考之后一定留帝都吗？”
　　并肩坐着，禹欣容轻轻勾了勾他小指：“这怎么说得准啊，我肯定是希望留在家这边的。”
　　“嗯，我当然也希望能留下。”摩天轮越升越高，街道楼宇已看不清晰，远处十字分割的街区上车流涌动，前灯印着尾灯，连成一道奔流的细浪。
　　“那边是附中，那边是二十四中……”女孩的食指尖轻轻在玻璃窗上划过，喃喃道，“这个方向是……剧院。”两年前他们初遇的那个剧院。
　　“这边是燕京大学，这边是首都舞院。”杨逸杰握着她的手，两点一线，“以后我就要从这儿到这儿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考这个？”禹欣容一双眸子中闪着晶亮的光，而少年却只是笑。
　　座舱升得更高，连道路区块也难辨清了，女孩回身靠在他肩头，轻声问：“杰哥，你有把握吗？首都舞院。”她蹙了蹙眉，“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还有不到一年了，考不上怎么办。”
　　杨逸杰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活泼自信的女孩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自己心中的不安与堆叠成山的压力，沉声道：“踏踏实实下的功，怎么会考不上？”
　　禹欣容撇了撇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他掌心：“就是因为下了十几年的功，从小到现在的宝都押在最后这一‘蹦跶’上了。”女孩的手指在他指间打着转，“哎……别人总觉得好学生没什么好焦虑的，随便一考就能上个不错的学校。其实，用了苦功的人瞄得高，压力反而更大——总怕一脚踩空，曾经的努力便都化为乌有了。”
　　这些话正戳在少年心上。
　　面对大考，但凡长心的，怎么可能不忧虑、不紧张。杨逸杰蹙了蹙眉，反手攥紧了她，这个问题，他们都还暂时无法给出答案。却在望着窗外出神时猛地想起了解老师——通向顶峰的路，谁都不知道哪一脚会突然打滑，但功都长在自己身上，拼尽全力便好，无论结果如何，虽不能保证无怨，却必定无悔。

　　“别再瞎想了。”杨逸杰侧身摸了摸女孩的头，向前一指，座舱马上要运行到摩天轮顶点了，“听说——在摩天轮顶点许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真的！”女孩的眸光突然一亮，“马上到了，马上到了！那我许愿。”她双手合十，看着前方的座舱缓慢下降消失，微微阖上了双眼。
　　愿——我们都能考上心仪的学校，一起留在帝都。

　　一个蝴蝶吻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眼睫，禹欣容睁大的双眼中映着少年的轮廓。
　　“还听说——当摩天轮到达最高点时……”杨逸杰拢紧了怀中的女孩，“我们会一直一起走下去，永远快乐幸福。”
　　“诶，你这怎么还哭了……”
　　禹欣容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顺着眼眶止不住地向下滑，将少年的心哭碎了、也哭慌了。
　　在这样的时点，他许给了女孩他现在所能承诺的一切，各自为战、拼尽全力，他用许愿的方式无声地给予她支持，又用摩天轮顶点的第一次逾矩许下一个或许飘渺的未来……
　　这所有，是在各自备战、迎接大考前他能想到的全部了。而接下来的日子，收敛心神、全心投入学习与训练，无疑是对两人都更负责任的做法。
　　“怎么了？哟——我看看，这么感动啊。”少年的笑容总莫名有一种安定而温暖的力量，他本以为这略带些调侃的话会让她破涕为笑。没想到女孩的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想哭就哭吧。”杨逸杰轻声道。靠在他肩头，禹欣容的泪水打湿了少年的半片衣裳。

　　“杰哥，我……我……”禹欣容抽噎着讲道，“我其实不想和你说的——呜——”
　　“嗯，没事儿。”杨逸杰递纸巾，“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女孩侧身圈住了他的腰，眼泪依旧一串串向外涌，“我妈她……不同意。她呜呜……知道了。”
　　先前已有所猜测，杨逸杰并未表现得十分惊讶。“所以啊，”他捏了捏女孩脸颊，“我们才要一起好好努力，要拿得起、放得下才行。”
　　“不……”禹欣容一个劲儿摇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母亲不同意的并不是由于感情影响成绩，而是——他艺术生的身份。只是这些话太残忍，对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附中学舞蹈的，男孩子？”强硬的语调尤在耳畔，“你啊，只看着人家舞台上光亮了。艺术生那都是文化课走投无路了，被逼上去的。你们怎么可能合得来！”
　　“不管怎么样，学舞蹈的将来能有什么好出路？跳舞也就是供人们茶余饭后乐呵一下，等到了大学，优秀的男孩子还很多。怎么能现在就找了个跳舞的！”
　　“舞蹈就是碗青春饭，女孩子学学也就罢了，男孩先不说娘不娘，怎么挣钱顾家？都跟着喝西北风啊！”
　　无论她怎么辩驳解释，一向理解她的母亲在这一问题上都像是变了个人般固执、不解人情。
　　“妈，你有偏见！你真的不懂舞蹈、不懂艺术生。”
　　这场争论最终不了了之，但禹欣容知道母亲的态度、心中苛守的成见与陈规太难改变。

　　“我都知道，也理解阿姨的想法，是为你好。”杨逸杰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所有心事，解释，“其实大部分人都这样，尤其是上一辈。”他苦笑，“大家都习惯了，没什么的。”
　　座舱随着摩天轮的转动眼见到了底。
　　“所以欣容，答应我。”杨逸杰扭过女孩双肩，与她对视，“接下来的一年，好好准备高考，我也一定会努力。咱们长大了，这些决定、我们共同的未来，必须也只能用实力守护。”
　　他坚信，摩天轮至高点的愿望一定算数，他们也一定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