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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九十六章 ...

  •   在练功房门前伫立许久,雷俊不知自己推开房门时,脸上该拿捏一个怎样的表情。
      他一向不是个严厉的父亲,与儿子笑着谈天引导居多,冷着脸疾言厉色的时候都屈指可数。可作为舞者,他也恰恰最清楚,练功房里最要不得的就是这看似温存的优柔寡断和不合时宜的疼惜。
      但推开房门的一刻,长达几分钟的心理建设顿时灰飞烟灭,他还是心疼了……

      半张汗湿的小脸被小臂掩去,只剩一双被泪水蛰得通红的双眸和紧紧拧成一团的眉尖。少年攥着沙漏的左手隐约现出暴起的青筋,仿佛这样死死握着便可以让漏眼处的细沙流得更快些。若不是实在疼得狠了,雷铭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四目相对只有一瞬,少年松了松握得发僵的左手,用指尖将沙漏推到更远的地方,而后圈起双臂,将一张脸埋回了胸口。
      看着儿子汗湿的发旋,雷俊只觉得心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把。他总觉得寻常程度的练习有学校里的老师们盯着,自然不成问题;因此但凡有时间亲自带着他提点一二时,要求也不自觉间越来越高了。
      “放松——”雷俊矮下身子坐在地上,放缓了声音,“肌肉别紧着。”
      全身上下的功服尽数被冷汗浸透了,贴着少年尚未发育完全的身线与精致紧实的肌肉微微打着颤。
      压小胯的痛全然不同于韧带的牵扯,而是骨骼内部被一点点生生钳开、磨碎的错觉。少年咬紧了牙根,痛得每一个细胞都难以控制地收缩,叫嚣着想要逃离,偏偏意志代表的高地命令他守在原地。再要放松,便是对抗本能的生理反应,不可能的。
      “呃——”雷铭努力说服自己拉长呼吸,一口气还没吐到底,胯骨处的剧痛已像开闸的洪水般更加凶猛地袭来。
      父亲的手从身后抚在他背上,停在肩胛绷紧的肌肉处拍了拍:“你这么绷着,一会儿要抽筋了。”
      雷铭飞速抬头瞥了一眼即将见底的沙漏,声音闷闷的:“要……到了……”
      “嗯。”雷俊应了,向前挪了挪身子,在沙漏即将见底的一刻手指一动,细沙瞬间被上下颠了个个儿。
      “别……”余光里,时间又回到最初的起点,雷铭急得眼眶更红,咸涩的液体忍不住一股脑儿往外涌,“唔——爸,别……”
      父亲的要求高得过分,这姿势又实在难熬,他是多一秒都难再坚持下去了。雷铭忍不住伸出左手去探,方才被自己推远的沙漏恰恰置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中指指尖堪堪擦过玻璃外壁,却怎么都碰不着。像是眼前的浮木被一把推远,茫茫苦海复又望不到尽头。
      “放——松——”雷俊抿唇,耐下眼底那些不该有的疼惜,一字一顿,“再耗几分钟。你一直这么紧着,胯开不了。”
      雷铭也急,只是注意力全被胯骨间不大的地方吸去,胸腔里刚大口地灌入空气,不待缓缓向外吐,毛孔中钻出的冷汗便似花洒一般淋淋落落向外散。
      跟着父亲练功实是太熬人了。

      知道这孩子性子强、脸皮薄,雷俊很少强要他数数,也没再逼他放松。而是默默等了一会儿,在他身侧能感知到却难直视的地方盘腿坐下。
      “出国读书的事儿,你怎么想?”开门见山。
      正兀自挣扎的少年压根没想到话题会在这样的时候转得如此直接,呼吸一滞。
      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想清楚。
      “呃——”出口的是气音,而后声线才慢慢稳下来,“我不想……”
      “是没想清楚还是已经决定了?”雷俊轻声问,“你长大了,决定权在你自己;但又还不大,很多事想不长远、也不周全。所以爸还是想和你聊聊,说说我的看法,也问问你的意思。”
      “嗯呃——”雷铭应了,好半天才从环绕的手臂中抬起头,将混杂在一起、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咸涩液体蹭在小臂上。
      “爸想先问问你是怎么想的。”这个角度,雷俊看不全他脸上的神态。但想也知道定是难受,侧身从一旁的把杆上拽了条毛巾下来,扔在他手边,“擦擦。”
      少年右手向左边探了探,指尖勾着毛巾抓起,蒙在了脸上。许久才打着颤缓缓吐出一口气,说话的时候,整个身体也跟着慢慢放松下来:“首都舞院……嘶——就很好,我想留下。”
      意料之中的答案,雷俊牵了牵嘴角:“怎么?读高中的时候不还闹着脾气一心想去国外深造吗。当时答应你,大学送你出去。又不想去了?”
      “国内资源也挺好的。”少年十指指尖紧紧扣着地板,强稳着声音道,“老师、同学……都很好,无论硬件软件……”雷铭哽了哽,挣扎着让一向清明的大脑理出更加有力的依据,“而且……我以后一定是会做中国古典舞的,国内有这样的环境,也有致力于古典舞事业的人。”
      “嗯。”雷俊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汗流得更加厉害,身子却松下来了,笑,“你说的这些,我同意。”
      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
      “原来你太小,心智远没有现在成熟的时候送你出去,容易走得偏激。国外的环境更加开放,身边没有亲密的人盯着一步步指引,也容易学上些不好的东西。”雷俊看着眼前的儿子,是真的觉得他长大了,“你小时候都是跟着老师手把手地学,很难体会到国内业界的环境,也没有过和同辈一起醉心沉浸在舞蹈事业、为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拼搏的快乐。所以,我和你妈妈商量,一定要把你送去附中。”
      “三年前,你还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送你出国,大有可能就再不会回来了。”少年心性,根既在故土扎得不深,海风一吹,便也容易零落四方。雷俊是要附中在他人生路上深深烙下一段磨不去的印记,让他始终铭记故人故土,挂怀中国古典舞人的坚守与传承。
      但雷铭的路不该这么窄,首都舞院锢不住他。
      “现在,你知道了自己要什么。”雷俊定定道,“雷铭,你该出国历练一下,丰富自己。”

      伏在练功房地板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了少年的心里。
      他同意父亲说的每一句话,只是……这条通向更高处的路,为什么总和他想的不同,为什么每一步都在不断挑战他舒适圈的底线,为什么这么、这么难……
      “我再想想。”雷铭只觉得喉头干涩,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
      之前若干年,他所学的谓之“传承”,而传承的下一步是“发展”。任何一种不求革新的继承只能沦为固步自封,而古典舞在当代,不仅仅需要传承,更需要开拓更大的空间。去国外,接触更多舞种,同更多人交流,解放身体,探寻更大的可能性……
      雷俊知道他明白了。
      “无论你最后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雷俊站起身子,“但雷铭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条件和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选择的权力。而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身后必定需要背负更大的使命和责任。”略微一顿,最后道,“我希望你能慎重,这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路。”

      身后的铅盘被拿下,瞬间的轻松过后是翻涌而来的僵直与疲惫。
      雷铭咬着唇,尝试抬了抬被控得发麻的下半身,痛得浑身一激灵。他偷眼瞥身旁的父亲,却见他完全没有看向这边的意思。
      “呃——”少年向前挪动了几不可见的一寸,嗓子里蹦出个气音。
      “撑起来,顶到平角。”父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今天压得深,好好活动一下,练一组控制。”
      雷铭浑身像窜进一股电流般一阵发麻。他确信,自己的小胯一定不止被父亲盯住了一天两天……今日Stuart的出现也绝非偶然。
      压胯后,靠一点点向前挪动身体逐渐减小胯骨间的角度,虽也痛得难忍,但一向更加容易接受。而如今,他却要生生扛着这错骨的剧痛一点点向上,在腿间角度不变的情况下硬是顶到平角。
      雷铭用双肘撑起上半身,刚刚被风干的汗液已又重新流动起来,沿着鬓边向下淌。
      调整呼吸——顺着吸气的节奏提力——嘶……他痛得咬紧了嘴里的嫩肉。
      疼!稍稍一用力,方才被外力硬生生钳开的胯骨便像是磨碎了一般,绞得人心尖跟着发慌。
      “核心收紧,先用腰腹的力量往起带。”雷俊在儿子身旁单膝跪地,一只手贴着地板伸到他腹下。
      “呜嗯——”腰腹发力,髋骨却好似被推入更深的巨渊,他好像又听到了胯骨“咯”地一声响。
      “别僵着。”雷俊拍了拍他,“往上走,我托着你。”

      一寸寸磨到平角时,少年的眼眶又憋红了。
      雷俊从身侧变戏法一般摸出个精致的小沙漏,放在雷铭面前:“一分钟,控好了,我撤手了。”
      “嗯——”雷铭咬紧了后槽牙,将全身为数不多的力气尽数聚集在跨间。
      墙上的挂钟时针渐渐指向八点。雷俊掀开窗帘一侧,浓重的夜色淹没在楼宇间纷扰的五光十色之中,随车流明晃的前灯涌动。
      “到了……爸。”身后的少年唤他。
      “嗯。”他放下窗帘,背过身子倚在把杆上,敛去了语声中一切不该有的感情,“控制着再慢慢往下走——贴地了耗一分钟,再撑起来。”他下意识又瞟了一眼挂钟,“五组,然后休息。”
      即便是以雷铭如此好强要脸面的心性,也再难受住这样的练法。
      少年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不住打着颤,汗珠从额头上横跨双眸,沿着鼻梁挂在鼻尖上,一滴一滴砸向地板。实在是太累了,也太疼了。他没有勇气放下刚支撑起的身体,也不愿面对父亲说自己做不到。
      练功房中一片静默,唯有汗水砸在地板上的“哒哒”声格外分明,也越发急促难耐。
      雷俊也不催,只如同方才般掀起窗帘一角望向窗外,说完那话,连一个眼神都没再多留给他。
      近两年,但凡父亲被抓住的,从来不是要求,是苛求。
      三——二——雷铭闭紧了双眼,重新将双臂环成一圈,低头默数。
      一——他身子一颤……却没能再狠下心。
      “呼——呼——”少年大口喘着气,还没再动作,冷汗已成股地向下淌,嘴唇也被浸得泛白。
      只是,他知道练功这事儿,疼在自己身上,功也涨在自己身上,一向没的商量。
      雷铭松了松已经被咬得发酸的后槽牙,再一次说服自己以最顺畅的气息迎合,默数。
      “呃——”可再强的心理建设也抵不过真真实实的痛,伴着“一”狠狠下沉的一瞬,他控制得了身体,却再无法同时控制泪腺。
      少年先胡乱地揉了一把眼眶,而后急急探出左手将眼前的沙漏倒置。
      他没觉得这样练功委屈,只是或许自我逼迫需要消耗太强的毅力,或许掺杂了方才谈话的纠结,或许真的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泪水一开闸便止不住了。混着汗水一道道向下流,划满了面颊。
      透过小臂重叠的缝隙,沙漏见底。雷铭咬着唇试图撑起上半身。
      “贴地了耗一分钟。”父亲的声音近在咫尺,“若即若离的这地缝,给我留的?”
      沙漏再一次被倒置。雷俊抽出手掌,双手钳着他髋骨,稍稍加力便把他按回了地面上。
      “呜——”
      这一次次的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雷铭抱着双膝坐在一旁的垫子上,一张脸仍是失去血色似的微微泛白,看父亲利落地擦地,将沙袋码成一摞放回墙角。
      他动了动腿想起身,却疼得使不上一点气力。
      “明天后天再耗一耗小胯。”收拾完,雷俊走向这侧,“很多动作做起来你再感觉,会不一样,也轻松很多。”
      “嗯。”雷铭点头。
      “爸心疼了。”雷俊矮身坐在他身旁,揉着儿子一头汗湿后僵成一缕一缕的短发。
      “今天这样练,是要求,却也算是苛求,但——不全是。”男人的目光中承载了太多,“是想告诉你,人可以对自己满足,但只要想继续向前走,就永远不能对自己满意。国内一身光环与名号并不能让你长久,去国外的学校看看吧。第一当多了,不见得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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