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102、第九十三章

　　八月底，正是盛夏将过、初秋来临前最热的几天。
　　办公桌前的解琋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一段视频兀自播放着。

　　一周前，“中国青年报”的记者特意前来附中采访。解琋没想到，二十出头巅峰时期都没能拿到的“青年杰出演员”，像是冥冥中绕了个圈，反倒在没几年便将步入而立之时，落在了他头上。
　　这段采访主要是针对他个人的。
　　解琋盘腿坐在练功房把杆前，绑在额上的黑色束发带将额前的几缕碎发恰到好处地撑起，露出未上古装时的精致眉眼。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多谈在附中任教前的经历，反而提这场舞剧更多些。但许是往事正巧压在了“坚韧不拔”的青年精神上，记者连着抛出的几个问题不断将他引回附中之前的回忆，颇有穷追猛打、不采到“重点”誓不罢休的气势。
　　“怎么会想到来附中当老师？”对面长发飘飘的女记者笑得得体自然。
　　“之前受伤了，暂时不能上台。所以——”解琋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也算是给自己个调整和缓冲期吧。”
　　“有过很难坚持的时候吗？”
　　解琋抿唇，特写镜头扫过他下耷的眼睑与睫毛，落在垂于脚腕间交握的双手上。
　　“比较少。”再抬眼，依旧是明朗的微笑，“会有，但舞蹈演员……”他顿了顿，唇角的微笑僵了一下，“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的老师、前辈，包括现在我的学生……或者说干什么都不容易，都会有难以坚持下去的瓶颈期，只不过体育、舞蹈这些行业比较外化，伤伤痛痛的都看得见。”
　　“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很幸运。”解琋适时地打住了记者紧追而来的下一个问题，收了收腿，微微调整坐姿，显得更加放松，“无论是这段任教经历，还是‘醉书生生’这场舞剧，都很宝贵。”
　　面前人眸中闪着晶亮晶亮的光，女记者哽了一刻。这与她所了解到的这青年的经历迥然不同，却觉得这张面庞上，只有这样的笑、这样的光才配得上。
　　再问起过去的事，解琋皆是一脸云淡风轻地搪塞，不愿再细细铺陈了。
　　“最难受的时候，在想什么？”女记者却似还不甘心。
　　想什么……
　　解琋牵了牵嘴角，微微低头，额前翘起的发丝虚虚遮在了眼前。若说身体最难受的时候，哪里还有精力想什么，真还有一分灵台清明，想的恐怕不过是怎样忍过去；但若说心里最难受的时候……他想起了日记本上那一句力透纸背、划断了笔尖的话——
　　“在想……”开口时，透过重叠明晦的眸色，忽地让人觉得强撑的躯壳下不过也曾是少年，解琋笑，“在想——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加强大。”
　　……

　　办公桌前，解琋猛地回神望向屏幕。
　　不过是一周前的采访而已，却觉得过去许久了。五分钟出头的视频，镜头大多切在他身上；只是片头片尾的介绍选用了舞剧现场录制的视频、附中课堂上曾拍过的不多的几条，以及他大学时的两段表演。
　　解琋难得显得有些懒散，缓缓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微微眯起了双眼。他曾以为自己再回头看这些受伤前的表演视频时，会一如既往地心痛；却没想到当真正走过这段时光，心境竟像极了这盛夏凝滞的暑气，波澜不兴。

　　自首演三场之后，“醉书生生”坐稳了口碑，一路扶摇直上。原定的十二场加上新添的三场，几乎场场座无虚席，前排的观众位更是一票难求。
　　最令人欣喜的还远远不止这些，老师领着学生、家长带着孩子，一同观看舞剧的两代人凝视着相同的文化血脉、共同哽咽，林轹甚至收到了几封来自家长的感谢同小朋友的来信。出色的表演技术加之主媒大力宣扬，社会上再一次掀起以古典舞作弓、传统文化作箭的复兴潮流。
　　倘若首演效果极佳还在意料之中，之后的一系列发展便越来越驶向意料之外了……林轹怎么也没能想到，这场甚至没有舞团愿接愿捧、凭借他与几个少年一腔孤勇促成的舞剧，竟成了他艺术道路上的又一个里程碑。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才算是彻底卸下了担子。林轹独自在学校对着近十年磨出的剧本，喝得酩酊大醉。
　　同晚，解琋开了微博，更新了第一条动态——末场结束后，全体舞者站在舞台上深深地鞠躬，配文“致我最热爱的舞台”。
　　第二天晌午，定是少年们约好了的，五人齐齐发出的微博中只有三个字“老师好！@舞者解琋”。不出意料，三天内，解琋的微博粉丝破了六位数。

　　视频中记者的话题引向了附中的执教生活。想起少年们，解琋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了嘴角。
　　开学之后，功课怕是愈发紧张。解琋想，他更应该心无旁骛地投身教学工作，在大考前再好好地逼他们一把，稳稳当当把这一批好孩子送进更高的艺术殿堂。
　　采访，他只接了这一个。
　　桌边叠放着一摞教学资料，想到这儿，他用指尖轻叩着扶手，坐直了身子。

　　“带完这一届，有想法继续留在附中吗？”女记者的嗓音轻飘飘地穿过屏幕，落在他耳中。
　　“……”视频中的他唯一一次笑得有些牵强，“我还没有决定。”
　　解琋一怔，飞速敲下空格键暂停了视频，而后滑动鼠标，点击右上角的小红叉。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回答这问题时的感受——心中如同猫抓般乱成一团，实是不想面对、却又不能不答，考虑了好半天才说出这一句。
　　闷热的暑息混杂着凝滞的空气，拍在他胸口。解琋起身，走到窗前将两扇窗推了个大开。扑面而来的热浪瞬间将整个身子包裹起来，室内唯有的些许阴凉被瞬间破坏。
　　解琋抬头，附中的操场、食堂、教学楼……再向下看，一条被两旁茂密的梧桐叶遮蔽的大道。
　　“嘒——嘒——”鸣蝉仿佛在他心尖舞蹈。
　　他转身背倚着窗子，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桌角的文件夹上，里面是七封不同舞团的录用信，以及压在最底的“附中续约合同”。
　　解琋隐隐发现自己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淡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或许只存在于诗人的文字中。附中这暂时的落脚之地，竟以强势的姿态闯入他的生命中，真的有些绊住了他的心……

　　“嗡——”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解琋长长呼出一口气，止住纷飞的思绪。走近，一串号码显示的陌生来电。
　　“你好，是解琋吧。我是中国歌剧舞剧院的……”
　　几秒过后，解琋握着手机的右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整整四周，十五场舞剧表演安排得密密匝匝、一串接着一串，第一次进剧院演出的少年们虽不至于吃不消，但也真是累得够呛。
　　好在演出结束后距离开学仍有一周时间，供他们调整状态。

　　雷铭与父亲一同坐在沙发上，一旁是一位瘦瘦高高的白人，来自美国乔佛里舞蹈学院的教授Stuart先生。
　　父亲的英语说得很地道，Stuart的中文也并不蹙脚，于是两位许久未见的好友几乎是用半英半中的方式闲聊。只是由于话题总是突然间拐到自己身上，雷铭有些拘谨地坐着，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
　　“雷铭的舞蹈我看过，很不错！”Stuart朝他竖起大拇指，眨了眨眼。
　　雷铭扯出个有些僵硬的笑，下意识用英文回了句“谢谢”。从前父亲与同辈闲谈，很少要他在一旁陪着，本就不善言谈，见了生人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东方的古典舞，西方的芭蕾。”Stuart划了个手势，“Both of them are marvelous!”他拍了拍雷俊肩膀，笑问，“你什么时候再带舞团来纽约演出？我的学生都想一睹中国古典舞的风采。”
　　雷俊只笑，没有答话。喈了小半口茶，才道：“你和学生在这里多留两天，正好来团里交流指导。”
　　“Well, well, well…”Stuart笑容更盛，端起茶杯示意，茶水在杯中微微一晃，“就这么定了。”
　　雷铭见他将茶一饮而尽，甚至翻了个面像喝酒般展示杯底饮空，暗暗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为他再斟了一小杯。

　　“去美国学习吧，怎么样？”Stuart再次望向雷铭，又问了一次，“How about going with me”
　　雷俊也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雷铭做何反应。
　　少年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舔了舔唇：“My major is Chinese Classical Dance.”
　　“我知道。”Stuart眉梢夸张地向上一挑，“But anyway, you\'re a dancer.”
　　“舞蹈需要交流。”男人靠回沙发里，望向雷俊，“怎么样，送儿子出去，可以吗？”
　　雷俊只是笑：“他自己决定。”

　　雷铭坐在父亲身旁，两人再后来的谈话他却是真的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眼看着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五点，少年起身：“Sorry, sir. It\'s time for me to prac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