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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九十二章 ...

  •   退至后台一侧的解琋,听到隔着幕布传来喧腾的掌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首演已经结束了。他轻轻长长地喘着气调整呼吸,发根处涌上的汗水顺着额前鬓间一股股向下淌,长密而微微上卷的睫毛尖上,闪着被汗水浸润的晶莹。
      先是期待、后是紧张,继而是在舞台上久违的熟悉感,直至将自己包裹在乐曲与舞蹈之中,十二分的投入。接连几小时的兴奋状态仿佛将整具身体积淀已久的能量全部点燃,迸发出持久的张力。
      整整两个小时的舞剧,解琋丝毫没有感觉到累。

      幕布再一次一层层缓缓拉起,舞台上跃动的光影更加明亮,铺天盖地的掌声与喝彩像汹涌的海浪,冲破厚重的帘幕与轻盈的空气将人整个包裹吞噬……
      解琋身侧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首先上台的是群舞演员,而后是舞团的主要演员、附中的主要演员。当五个少年依次出场、在最前方站成一排鞠躬致谢时,剧院内的喝彩与尖叫声似是要将高悬的瓦顶掀翻了。
      并没有像综艺节目谢场时花样琳琅的比心、眨眼,只是简简单单、规矩而又大气、专属于古典舞舞者的鞠躬。同时起身的少年们脸上带着清爽明朗的笑意,随一众舞蹈演员呈扇形分列两侧,用掌声静候舞剧“醉书生生”主演——解琋登台。
      同样的舞台、同样的地板,解琋从台侧走出,一双黑曜石般灵动的眸子中满含深切的感激与无尽的爱意。
      他感觉自己像踏在云端、像行在天际、更像黄粱一梦、好不真实。
      走上台的一刻,眼前的场景与心心念念整整十四年的画面兀地重合——起立鼓掌的排排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从台后通往台前不过十几步,解琋脑海中的放映机却一帧帧、生生拉慢了时光。从下定决心开始学舞的十岁、到考入附中进修的十五岁、拿到首都舞院录取通知书的十八岁……二十二岁毕业时稚嫩而骄傲地扬着手中国内顶尖舞团的录用信、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同老师说一定要在中国舞坛闯出一番天地……再到相似的夜晚、相似的时分与相似的掌声,他扑倒在通往后台的狭长过道中,睁眼时面对的手术刀告诉他再无登台的可能……
      眼前一阵明、一阵暗,像极了这深一脚、浅一脚向前修行的十几年。
      离观众席越来越近,解琋一步步向前,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泪交织却满载热爱的时间轴上。视线中少年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是附中暂时安放了他无所适从的灵魂,是孩子们昂扬的少年气赋予他再拼一把的勇气,使他——重获新生……

      站在舞台正前方的聚光处,解琋深深、深深地鞠躬。
      他很满足。
      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纯粹的满足。
      他想,有这一刻就足够了。
      ……

      幕布在漫天掩地的掌声中渐渐降下,舞台上的所有舞者再一次深鞠躬,为台下的守候与鼓励,更为艺术、文化带来的每一丝心灵相通。
      直到深红色的帷幕低于九十度俯平的背脊、低于略向后绷出优雅弧度的膝弯、低于纤细却骨节分明的脚踝。整整五分钟有余,掌声依旧片刻没有停歇。
      幕布再一次拉开。
      台上的演员们不再拘谨,更显随意地手牵手站成几排,向台下的每一位观众致意。
      杨逸杰注意到前排一角的女生,红着脸颊抛来一个飞吻,那是他的女孩儿。又想起初遇时的剧院——两年前作为观众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登台的机会竟来得这么快。
      禹欣容身旁隔过两座,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士目光紧紧追随着何潇辰——作为母亲,儿子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时刻牵动着她的心,溢满心房的骄傲使她热泪盈眶。
      雷铭的目光则很快锁定在台下的父亲身上,看着他手里捧着精心包裹的花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雷俊上台,观众席间更加疯狂。
      望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雷主席,解琋微怔,显然没有料想到还有这一环节。
      “很棒。”雷俊定定的声音盖过呼啸的掌声,在拥抱交接捧花时沉沉传入耳廓,“解老师,辛苦了!”
      “容我为大家再介绍一次。”男人的声音在剧院的环绕音响中响起,“站在我身边的青年演员——解琋。”
      掌声雷动,经久不衰。
      “‘醉书生生’是一次颠覆传统舞剧形式的全新尝试。”雷俊站在舞蹈演员们身侧,“我在此衷心地感谢每一位观众的支持,感谢每一位舞者的付出。同时——”他拉长了音调,“有请‘醉书生生’的编导林轹!”
      若说先前的掌声还掺杂着几分对舞蹈演员的个人偏爱,此时的喧嚣雷鸣则真真正正单纯地代表着观众们对于舞剧本身的认可与喜爱。
      十年磨一剑,用舞蹈形式展现文化元素,让距今千古的晦涩生动地呈现在舞台上。他想守护的从来不仅仅是古典舞,更是中华文化的瑰宝。
      林轹看着台下的观众、身旁的学生,少有地模糊了眼眶。

      几位前排的观众纷纷上前献上捧花,而后台舞者们则推出了一车密密簇簇扎好的花团。
      “我想,今天的鲜花更应该献给在座的每一位。”林轹出口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微发颤,“感谢支持艺术市场、欣赏艺术发展的你们!感谢热爱传统文化、敢于尝试新形式的你们!”
      台上的少年们笑着相互望望,站在舞台边缘,纷纷将手中的花簇抛向观众席。
      一时间,场内花团锦簇,是庆祝首演成功的狂欢,更是一场文化与艺术的饕餮盛宴。

      “林老师,咱今晚的庆功宴上哪儿吃?”通往后台更衣室的路上,何潇辰肚子不合时宜的一声响突兀地回荡在过道间,他本人却丝毫不觉尴尬。
      “想吃什么?”林轹扬了扬嘴角,这才觉出精神高度紧张过后翻涌开来的倦意。
      “要不……问问解老师?”少年小心翼翼地向老师身边蹭去,“他最辛苦。”
      “消停点儿。”王邵飞一把拦住他肩,向一旁挪了挪,“还有明天后天,连续三场首演,先演完这轮再想着吃。”妆容未卸,身披盔甲的王老师余威尤盛。
      何潇辰拉着方骅的小臂,把人挡在身前:“还有他——不光是我,他也想吃。”
      被临时当作挡箭牌的方骅真诚地望向王邵飞,一双眸子中写满了委屈巴巴的“我不是、我没有”。
      “闹腾?”王邵飞一个毛栗子敲在何潇辰脑门上,“演出都不老实。”
      “嘶——”少年后退两步,躲远了些,小声嘟囔,“王老师脸黑、手黑、哪儿都黑!”
      “是说心黑吗?”意识到言外之意的解琋笑出了声。
      “解老师,您看破不说破。”俞思凡赶上前两步拖走了何潇辰,轻声道,“这样下去,小辰崽以后在班里更混不下去了。”
      虽然解琋之前在班里也常常微笑,但与今晚演出结束后的笑容一点都不同。依旧温和,却更多明朗,像真正从沉重的躯壳中解脱,一脸轻松、满目灿然。
      “等首演三场结束。”林轹应,“雷主席做东,大家一起去,顺便引荐几位舞蹈界的前辈给你们认识。”
      “天——真的?”杨逸杰倒吸了一口气。
      何潇辰挣开俞思凡的钳制,橡皮糖般黏在雷铭身上:“有小铭就有雷主席,有雷主席就有整个舞蹈圈。”
      “我不认识你。”雷铭若无其事地钻出何潇辰的怀抱,将他推入杨逸杰怀中。
      “雷——小——铭!”何潇辰满脸愤愤、一字一顿,“你是要和爹爹我三击掌吗!”
      首演成功,效果甚至比预想之中的更好。大家兴致都格外高,少年们也乐得耍宝,逗得一众演员哈哈大笑。
      “今晚回去好好休息。”解琋站在房间前,叮嘱少年们尽快换好衣服,一起回附中,“明早九点出功,还是像今天一样活动一下,下午来剧院。逸杰——”
      “好的!”杨逸杰回头应声,五个少年推推攘攘进了更衣室。

      解琋嘴角还挂着笑,扬起的眉梢溢满了喜悦。
      压动门栓,推门而入。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解琋望着眼前的二人满脸难以置信,维持着推开的四十五度门缝足足五秒,才回过神来。
      从年初五住进学校排练,直到现在——足足半年了,他只回过家一次。一则工作忙、排练紧,确实抽不出时间;更多的却是不想父母跟着揪心。他见不得母亲心疼,总觉得自己被这样的温情包裹时,整个人便会脆弱几分,再回学校想要提起气力、狠下心就更难了。
      “瘦了。”母亲话音方落,解琋压抑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们怎么来了……”他喃喃着蹲下身子,泪珠一颗颗砸在地板上。
      “又说这个干什么。”他听到父亲轻声责备母亲,而后扶起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林老师特意安排的票,前排正中。”男人喜滋滋地讲,“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我们坐在第一排看你演一次舞剧吗。”
      男人的声音顿了顿:“我儿子跳得真好。”
      印象中,解琋从未听过来自父亲如此直接的夸奖。
      舞台上堪堪绷住的泪水,此时疯狂决堤。

      首演三场、场场爆满,口碑更是一场胜过一场。
      话题带着影响力一度登顶,直到官方媒体下台报道,一众艺术家、多所中高等学校纷纷跟着转发,号召关注歌舞艺术、关注传统文化。
      首都这场用古典舞引带传统文化的尝试,一时深入人心。语文老师皆表示希望学生们都有机会看这场演出,身临其境地走入古文古诗里。
      林轹与雷俊一拍即合,决定四周的演出期结束之后,将舞剧全程官方录制的视频发布。
      第二周的三场演出与加演的一场,开票不到十二小时,抢售一空。
      直到这时,专业或是不专业的,看着纷至沓来的反馈,林轹才算真正松了提着的这口气。

      第三场演出结束,抵达酒店已是子时,一张张被兴奋铺满的脸上却没有分毫倦意。
      舞者演员、好友家属以及工作人员坐在大厅里,雷俊、林轹带着解琋与几位舞蹈界前辈则单独开了个安静些的小包间。
      外面嘻嘻哈哈又是一阵喧闹,解琋攥着红酒杯,露出得体的微笑。
      今晚第四封录用信。
      进来坐下没几秒,他已明白林老师与雷主席单独安排这间包房的用意。与外面相比,里间的一桌更为静谧雅致,也适合更深入的“闲谈”。

      “哥俩好啊,六六六啊,五魁首啊……”
      “啊——王老师输了!”
      叫嚷声透过门缝、滑入耳畔,解琋想象着外面的场景,不自觉露出笑容。
      “必须一大口!”
      “小铭你再开一瓶啤酒,我不信咱五个都干不倒王老师一个!”
      解琋有些紧张、也有些初来乍到的生疏,他尽力避开门外少年们欢呼的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几个人身上。

      “……对,解琋在附中执教两年了,今年秋天就是第三年。”
      他猛地回过神来。
      “小解和学校的合同……”
      “就签了一届。”林轹笑笑,与身旁的人碰杯,“外面那几个小的都是学生,明年就毕业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尖泛开,看着包里的录用信,他忽地想起压在学校办公桌文件下的那份“附中续任合同”。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各位前辈!我敬大家一杯。”解琋起身,端起酒杯致意,而后狠狠灌下一大口。
      微苦的红酒带着醇香滑过齿间,激起喉头一片辛辣。
      别提喝醉,二十多年来,解琋端起酒杯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一会儿出去看看孩子们?”雷俊笑,“也有我们团的演员,认识认识、提点提点。”
      “雷主席你在这儿,我们可不敢当。”里间的人一起跟着笑。

      外间的人也在笑。
      两个小半杯下去,解琋觉得整个脑子分外空灵,身体也跟着飘飘然起来,眼皮却有些重,似是将三天的紧张与倦意打包注进了身子里。
      他分不清耳边的笑声属于里间人还是外间人。
      一行人出去同演员们交谈,解琋没跟着出去,一只小臂垫着脸颊,趴在桌上用食指在酒杯上一圈圈打转。
      脑海里有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解琋又斟了少半杯。

      “解琋这孩子没怎么沾过酒,今晚失礼了。”林轹将几人送出酒店外,笑道。
      “林老师客气了,看得出解琋是好演员。”
      “这些孩子们以后要仰仗各位多多包容。”
      “林老师再有好本子也考虑考虑……”
      ……

      将同行们送走,团里的演员搭车回去,附中的少年们由雷俊负责送回寝室。
      林轹返回包间时,解琋眯着眼睡得不省人事,想也知道是最近太累了。
      王邵飞倚在门边,双颊也有几分酒后的微微泛红,见林轹回来,举起手机摇了摇:“我叫车。”
      林轹点头。
      “嘿,醒醒。”拍了拍他的背,林轹轻声道,“起来回去睡。”
      “嗯——”解琋闷哼一声,吧唧着嘴没了动静。
      酒后有特别疯的,也有特别安静的,眼前人显然属于后一种。
      林轹折腾了好久才把他勉强弄醒。

      “老师?”解琋揉了揉眼,清散的眸子迷醉中闪着晶亮的光。
      “嗯。”林轹沉声答,“起来。”
      “不!我不练功——”解琋趴在桌上双目紧闭,“不起床——不出早功——”
      “没让你练功。”林轹愣了神,被他这半分撒娇、半分耍赖的神色逗笑,却只挤出个苦笑。
      “太疼了——我不要练——”
      “好好好,不练不练。”林轹利索地收拾包,扔给王邵飞。
      “不压腿——”
      “好好好,不压腿。”
      “不练力量——”
      “不练,回去睡觉,解琋!走!”林轹将人半拢在怀中,起身。
      “不要!”解琋一个机灵从他怀里钻出,又趴在了桌子上,“老师我太难受了,求您别逼我……别逼我……”
      林轹长长吐出一口气,鼻间兀地发酸。
      带解琋少说也有十年了,这些话,他从没听过。

      王邵飞将包背在身前,示意林轹车已经叫好了。
      “我不要扎针——”解琋眉梢倏地蹙起,似是突然陷入了久隔的回忆,“太疼了,我忍不住……”
      林轹知道,这阴影是解琋手术后复健时留下的,他去探望时见过一回。针灸治疗,三寸长的银针顺着穴位扎进去。他依稀记得医生说“这针会疼,能不能忍”;也记得解琋尽力展开蜷成一团的眉毛,配合地放松身体,答道“能”。
      都是血肉之躯,哪有不怕累、不怕疼的。不过是灵台清明时,用意志尽力克制身体的本能。

      林轹再呆不下去,抛给王邵飞一个眼神,径直出了门。
      王邵飞矮身在解琋椅前蹲下,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人整个背起。
      “我好累啊……好难受……”解琋还在念叨,“压力好大……我……我……”
      “嗯。”王邵飞应声,脚下不停,大步向门外走。
      解琋将十指插在王邵飞发间,上下左右拨弄,帅气的发型顷刻间变成一头鸡窝。
      “……”王邵飞不理他。
      “停!”解琋抬起右手向空中一指,“吁!——”
      “……”王邵飞不理他。

      终于上了车。
      王邵飞掏出手机,借路灯映入车窗中微弱的光打开前置摄像头:“说,我是猪!”
      坐在副驾上的林轹回头:“……”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你!”解琋双眼微眯,终于从齿缝间蹦出两个字,“是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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