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100、第九十一章

　　“各位观众朋友，晚上好！舞剧‘醉书生生’将在五分钟后正式开始，请各位尽快就坐。为保证良好的观演环境，请您将手机调为静音状态，并在演出过程中暂停使用照相摄影功能。谢谢您的配合，愿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浑厚的男低音环绕在剧院中，将本有些“悉悉索索”躁动的人声压得一片寂静。

　　二楼偏角的剧院包厢内，林轹一手手肘支在座椅扶手上，另一只手轻轻转动着几案上的透明茶杯，目光忍不住从座无虚席的一楼观众位扫过，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又回到第一排。
　　雷俊轻笑，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剧场内略显昏暗的灯光透过挂壁映在他脸上，将鼻侧压出一片阴影，中年男人略有几丝皱纹的成熟面庞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笑什么？”林轹端起普洱，小喈了一口，望向身侧。雷俊没有像往常出席正式场合一样，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而是穿了件更加雅致、也稍显随意的驼色单衫。
　　“没什么。”雷俊倾了倾手中的酒杯，与林轹手中的茶杯一碰。
　　看着舞台上巨大的幕布，从顶层像一条丝绒瀑布般，直遮到台底，林轹轻轻也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有五分钟。”
　　“不紧张？”一旁雷俊调笑。这部舞剧不仅仅是半年来日复一日的精心雕琢、紧张排练，更含着林轹一人数年的编排、琢磨与心血。
　　这场颠覆传统舞剧的短节目联排设计，将诗词歌赋、传统文化与古典舞结合的创编，首演的口碑十分重要。能否被市场与大众认可接受，也就在这接下来的短短两小时。
　　首演甚至是头三场的演出票场场告罄，林轹一点都不惊讶。拉了雷俊做保，又许诺前几场结束后会上台致辞，单是靠他的明星效应，便足以吸引一大批观众。但他心中清楚，这几场仅仅是造势，就像明星演唱会，同演出的质量、大众对艺术本身的欣赏程度几乎没有关系。他想要的也远远不止这些，林轹更期待自己的艺术作品、舞蹈演员的演出被认可，感染到越来越多的人——从艺术本身。
　　“这要问你对舞团的演员有没有信心。”林轹笑，食指在茶杯上轻叩，“剩下的都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雷主席，……”助理小刘在雷俊身侧低语了几句，而后把精心准备的捧花放在了一旁。苜蓿花、曼陀罗、几株木棉与满天星，精巧地搭配，被深蓝色的牛皮纸轻轻归拢成一捧，系上米白色的束带。
　　林轹借着灯光睨了一眼，认得出曼陀罗，依稀记得花语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你选的？”淡雅的花香在包厢内弥散。
　　“孩子们选的。”雷俊拢了拢牛皮纸，忍不住一笑，“听说一开始选的是蒲公英。”
　　“哈哈哈……”一口茶水险些喷了满身，林轹不禁想是哪个活宝出的馊主意。
　　“没事儿吧？”笑罢，林轹问。
　　雷俊蹙了蹙眉，摆手道：“小刘说今天还有好多带应援牌进来看舞剧的。不过也习惯了，进门的时候就告诉保安都收掉了。”
　　“嗯。”林轹偏头看座位席上的观众，从入场起，零零碎碎飘来的关于“雷主席”与“五福临门”的讨论占了多数。
　　现在剧场安静下来，远处的交谈声听不太清。
　　“散了场去后台数数，看看你和雷铭谁的应援多。”林轹苦笑。

　　灯光忽地全部暗了下来，舞剧开场倒计时一分钟。
　　剧场内更安静了，林轹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膛内“砰砰”作响。

　　深红色的巨型幕布缓缓离开地面，一层层向上升起。舞台中央是一小团黑影，形单影只、孑然而坐、背身颓醉，一手撑地、另一手慢慢举起了一樽酒。
　　远处是浩瀚无边、不见繁星的深夜，却幽幽高高悬着半轮明月。
　　空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一束朦胧的暖光打在背影稍前，将整片夜色皆笼入一束月光中。
　　薄烟渐渐涌入，将人影打得弥散，似夜间的微霜、又似迷醉中清颓的梦境。
　　“琤崆”声袅袅袭来，薄雾中忽地映出一道立体的时间轴，从公元前中华文化的起点一路推进，随着空灵的琴音跳动，直穿到了时间的尽头。
　　舞台中央的书生醉了，右手一滑，指尖流过的是几百年的时空。缓缓起身，颓颓然倒退三步，脚下滑过的是千年流转，代代璀璨。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书生对月举杯，身后的玉带随身姿飒飒飘动，又是一口酒，身形一晃——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横越舞台的时间轴霎然被这一问打碎，像是惊动了中华上下五千年弥散的文化与时光。
　　“醉书生生”四个浓墨晕开的大字缓缓出现在舞台中央。
　　一串令人惊艳的跳、转、翻，轻得仿佛腾云驾雾、行走于云端。酒醉书生谪仙人，引觞再续一杯，腾空欲取明月归。只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他半蜷着身子跪在舞台中央，眼前渐渐朦胧，思绪随着青烟飘回了几千年前……

　　“叮——叮——叮——”
　　清心音从环绕在剧院各个角落的音响设备中飘渺散开，伴着乐声的是少女娇羞的轻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传统文化的起始点处最烂漫的那颗星，最早的诗歌总集，瞬间触动了在座所有炎黄子孙共同的情感末梢。
　　乐声渐起，舞台中央，一位披散秀发的女子款款信步而来。他静静看着，竟入了神，忍不住向前挪了几步。娇羞的女孩却背身隐藏于山水间。
　　男女之情，于一舞一转中婉转含蓄，却又隽永悠长。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弹琴鼓瑟，愿搏喜乐。
　　第一支曲，第一支舞，短短八分钟，台上的舞者带着整个剧场内的观众沿着时间的纵轴溯流而上，回到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悠扬浪漫之中。

　　庄子的逍遥、安闲；楚辞的华贵与神秘……
　　一支支短节目，舞台上的一明一暗，背景色调的切换转变，乐声的强弱悠长……将台下的人不断带入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铺陈的场景之中，随着身体的舞动，筚路蓝缕，问道中华。

　　到了“绝响”一舞，嵇康“广陵散”配上《琴赋》的韵味，身带木枷的嵇康临刑、但求一曲，书生悲恸欲绝、长跪不起……铺天盖地的琴声仿佛轰雷沃日，彰显着属于魏晋名士生命最后的基调，优雅而绚烂。
　　台上两道身影交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台下已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古典舞不仅仅应当承担传承中华舞蹈的使命，更应当承担传承中华文化的使命。
　　观众席中，成年人看呆了——久入社会、摸爬滚打、压力重重，许多人早已学会戴起面具、面对毫无感□□调的现实，忘记了学生时代这一首首古诗、古文曾带给他们关于这个世界最初、最美好、也最浪漫的想象；
　　少年人看呆了——呆板的语文课本上一行行油墨印刷字，在舞台方寸之间膨胀、跃动成绚烂的史诗画卷，古语、古文、古诗，仿佛不单单是死记硬背下的晦涩艰深，也不是试卷上清晰的勾和叉，而是满载情感、满载鲜活生命的饮酒、做赋、歌舞同乐；
　　老年人看呆了——几十年的沉沉浮浮，积淀成更厚重的人生色彩，台上的旋转跃动、琴声氤氲，不仅仅演绎着中华文化，更似是交织成深入人心、血脉相通的一生画卷；
　　……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京都侠少于盛唐春日御马相聚。几个少年登台的一刻，昂扬的生命力与跃动青春感瞬间弥漫在整个剧院中。
　　开怀畅饮的豪爽下，渗透着为朋友赴汤蹈火的款款少年意、肝胆相照的深深兄弟情。
　　本就相熟至极的少年更将此俊爽、不羁演绎到极致。身着束腰紧袖的塞外唐服，少年们一串旋子翻入舞台中央，和而不同，卓然挺立。
　　鼓声伴着号子密密匝匝、声声欲促，跟着乐点的旋转、跳跃也愈来愈密、愈来愈快。
　　将左手架在身侧、右手架于胸前，随着上身的舞动，仿佛御马而行。少年游侠富有青春气息的俊爽风致淋漓现于台上，情景历历如绘。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是以月为友、对酒当歌的“月下独酌”；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是豪气干云、朗吟长啸却又心怀不甘的“狂歌行”；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是旷达超然、情意激荡的“超然台作”；
　　……
　　一系列唐宋气象，将每个人都带入了青春勃发的中华盛世。
　　生为国人，一辈子许要承受数不尽的愠怒、烦恼与无聊。但如果再来一次，下辈子依然愿意投身中国。因为——只要曾经感受过，“唐诗”、“宋词”、绵延不绝的中华文化，定叫人不忍离开……

　　灯光再次变得弥暗氤氲，笛音悠扬。
　　舞台一侧的解琋播捻着眼前的灯芯，灯光亮了些。
　　他仰了仰头，举起一旁的剑鞘。“铮！——”剑刃磨鞘而出。手指一寸寸划过，淋漓带血，铺面而来的马蹄声带着独属于塞外疆场的呼啸。
　　他起身，借着昏暗的油灯，在地面上打出铿锵坚韧的身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解琋两个翻身立于中央，带几分酒气，手腕一甩，接连三个剑花。长剑入虹，带起周身萤辉，猛然一刺，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笛音如剑般刺破静谧的空气，鼓点声带响了冲锋的号角，筝音里皆是钢铁般煞人的杀气——身后一人，身披铠甲，于黑暗中握紧了他剜剑的右手，两人同时一个蛮子，身形一动，向前连刺。
　　刀光剑影、青锋出鞘。
　　“铮！——”王邵飞拔剑，疾走而下，剑寻偏锋。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环于周身自在游走。
　　人重着人，影叠着影，一身衣袂翩跹的风尘俊朗，一身披袍擐甲的浩然正气。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乐声中，厮杀声越来越盛，投笔从戎，战场上从不分书生或是将军。
　　一人提剑横刺，一人拔剑斜劈，定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决心与气势。
　　阴郁的悲风战云，凝重苍凉，好在同袍比肩而立。
　　云剑、点剑、崩剑……人剑合一、剑人一体。王邵飞手中的剑随手腕一抖，紧接着解琋一个云里，起身的一刻空中刺剑，两人同时弓步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剑——剑尖闪动的微光动人心魄。
　　再次用手拂过剑刃，高举过头顶，两人同时抛剑——两道剑芒在空中划出尖利而优美的弧线，而后落在了身旁的人手中。解琋起身，接连一串纷繁的剑花，跪转、起身端腿转，撩剑，一个滑跪重新伏坐于书案前。
　　灯光渐暗，乐声渐弱。
　　双手拄剑跪在舞台中央的王邵飞慢慢消失在光影间，盔甲粼粼再不复现。
　　解琋借着昏暗的烛火仔细端详眼前的剑，除了剑纹不同，方才一战，只似一场南柯旧梦……

　　大幕缓缓降下，铺天盖地的掌声瞬间将整个剧院淹没。
　　不论男女、不论老少，有人脸上带笑、有人眸中含泪。一排排观众纷纷起立，掌声阵阵、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