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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六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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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得知母亲离开长安去往东都的消息时,我正怀抱着崇胤,哄他入睡。
那个曾经跟说要永远保护我、赐予我无上幸福的人,每次出门都会问“要不要跟娘一起”的人,如今独自离开了。
母亲,也许你已与我疏离,可我仍希望能重新回到你温暖的怀抱,闻着你衣袖间飘袅的淡淡清香,跟你说说母女间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是不是一旦亲人间相互维系的感情断裂,就可以毫无保留撕下往日缱绻温情,从此冷眼相望?
长安城外马车滚滚,大臣、内侍纷纷随旨迁往东都,六哥哥的归属也最终确定了地点——巴州。
巴州在大巴山的南麓,贫瘠而潮湿,被贬的官员多被发配于此,生活之艰苦,无需多言。好在崔湜早早告知我此事,救下一命已是不易,其余不必再争。
七哥哥在去往东都的路上,无法同去送别,只能让我们代他捎一句“平安”。正收拾衣物的六哥哥看到我跟旭轮哥哥时,略带疲惫的脸上,登时绽满笑意。
旭轮哥哥跟他聊了好久,无外乎当下政务以及发展趋势,我听来无趣,就拉着房妃叮嘱一番。她比之前见时又消瘦了一些,但眼睛依旧晶亮有神。我说的话,她都点头应允,噙着笑反问我,崇胤可好,长的像驸马还是像我。我笑着讲了些日常琐事,她不但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更泛着化不开的浓浓关爱。我想,若是她和六哥哥有个孩子,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六哥哥走了过来,说道:“太平,我虽要离开这里 ,但有件事,日后免不了要劳烦你。”
我看着他,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托你费心照看,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他们年纪尚轻,是非好歹,还需要有个长辈提点他们。”
“我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六哥哥笑笑:“交给你,我便放心了。”他转头看着身旁的旭轮哥哥道:“我该启程了,你们也回去吧,日后,若是母后允许,就多来看看我,巴州山清水秀,山脉绵延,每日伴着美景,或许我也能写出气壮山河的诗篇。”
旭轮哥哥点点头,神色却没有六哥哥语气那般轻松淡定,“若有事,一定要想方设法送消息给我,我们三个再加上朝中大臣,肯定能保你安然无虞。”说罢,右手重重搭上六哥哥的左肩。
“好。”
我挽着房妃,郑重地说:“我会一直等着你们,直到你们奉旨归朝的那一天。”
车辇载着六哥哥和房妃踏上了未知的旅程,我和旭轮哥哥沉默地看着飞扬的尘土一点点消失于天际,当他们的双脚再次踏上土地,看到的景象一定比不上长安万分之一,他们日后的生活,将面对多少困苦,我只能想象,却无从体会在这困苦中浸泡着的心酸及坚毅。
“此生,怕是再无相见之时了吧。”旭轮哥哥声音虽低,但依旧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我低下头,不置可否。
“别垂头丧气的,”旭轮哥哥清清嗓子,伸手拢了拢我鬓间的碎发,“卸去皇权的重荷,对六哥来说,绝非坏事。”
我缓缓道:“如果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我也不会希望生在皇家。”
他一笑而过:“不说这些了,过不了多久,咱们也该动身了,父皇龙体欠安,弘走了,六哥走了,老七被堆积如山的政务扰得分身乏术,如今唯一能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你我。”
我点点头,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一直不大放心平日那些侍奉他的人,总怕他们趁机扰乱朝纲,尤其是近日听说他将在嵩山南修造奉天宫的事,不得不令我担忧。今年关中灾荒尤其严重,父亲此举还未实施,便已引得满朝上下议论纷纷,众臣多碍于皇威,暂不愿提。我唯恐父亲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话,才会有此不合时宜的想法。
太子换了一位又一位,如今除了安稳,李唐已不敢再奢求太多。
再一次来到东都城前,我忍不住撩开一路紧闭的车帘,看这座城池还是那副阴冷森然的模样,全然没有长安海纳百川一样的祥和之气。或许这样形容对它太过刻薄,但我总能在空气中嗅出绵延不绝的悲伤和沉闷,只为那位心高气傲、似莲圣洁的皇子。
许久未见,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
崇胤依旧偎在我怀中,无忧无虑地睡着,薛绍好像明白我的心意,并不说话,只是在我看他的时候,绽出暖暖笑意。
母亲没来迎接,只派了几名内侍候在皇城内,我们只好像个游玩归来的主人,自顾自打点一切。
匆忙交待了几句,我就同薛绍及旭轮哥哥前去拜见父亲,还没等走到寝宫,就被拦了下来,说御医正在为皇上诊治,任何人一概不见。我跟旭轮哥哥相视苦笑,只得转身返回。
直到晚上,七哥哥才急急地来了一趟,没两句话的功夫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只说灾荒日趋严重,朝内终日为如何救荒治荒争论不休,难以抽身。
我忍不住感叹,为何在长安,一个比一个耳不闻事,慵懒似仙,一入东都,却都如脱胎换骨一般,若早能如此勤勉,何愁大唐不兴旺,百姓不富足。
薛绍沉吟半晌,方道,此一时彼一时,荒灾已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官道沿途两侧,饿殍相望,尸首无数,就在前往东都的路上,有的扈从因为没有备足粮食,饿死于途中。如今,百姓为了多活一日,早已疯魔。母亲之所以执意迁来东都,只怕是长安已无多少余粮。
长安还有薛绍唯一的亲人,薛顗。
我忽然慌了起来,他仿佛读懂了我眼中的担忧,却只是宽慰地笑着说,好歹是公主家的亲戚,不会出事的。
我只能默默祈求,不仅薛顗,崔湜也在长安。
皇都亦如此,巴州又会是何模样。
突然之间,我像是一下子陷进了泥潭深渊,仿佛周围没有一根救命稻草,我抓不住我惦记的人,他们离我很远,他们身处困苦,我没办法将他们拉到我身边,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苦。
我忽然明白为何七哥哥如此操劳,长安,都已不能庇佑皇族,皇族又该以何庇佑天下?
灾害并没有像我们期盼的那样逐渐退去,反倒像嗜命的阎王,更迅速更强大地袭击着风雨飘摇的大唐。
五月,本该一派春末夏至的明媚景象。东都,却正经历着一场浩劫。连绵大雨无声无息地下了数日,毫无停歇之意,洛水暴涨泛滥,淹没民居千余家。水、旱、蝗、疫席卷关中,物价飞涨,死者相枕于路,人相食,惨烈宛如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