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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六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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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湜丢给我一个难题,一个我死也不愿解答的难题。
若信他,我要如何跟薛绍开口,万一孩子因为失去了我们的庇护而受到伤害,我有什么脸面向薛家交代?可若正如他所言,事后我定会悔恨自己至死。
我不想六哥哥不测,所以拼了命也要去求母亲赐一个承诺,我也不想崇胤受到分毫伤害,可无能如我,却找不出哪里才是救他的唯一活路!
除了至亲,世上大多数人见到抑或谈及我时,几乎都只想到一个词——权力。他们从不注重我的相貌是否姣好,我的衣着是否华丽光鲜,我的言行举止是否合乎礼数,我的为人是否温婉淑良……他们只知道我是大唐唯一的公主,二圣膝下承欢的金枝玉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宠加身,连太子都不能及。
老天看似给了我世上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它却成了我的包袱,成了我的灾祸之源 ,成了我人生中不能承受的,最大的嘲讽和笑话。
如果没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如果我只是个普通农妇,我会跟着我的丈夫在村中谋几亩薄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的在田间奔跑玩耍,随着年复一年的播种收割长大成人,虽无金银,却有关爱,聊胜于呱呱落地之时,牙牙学语之际就被烙上宫斗的印记,一生陷于尔虞我诈,波卷诡谲之中,不能逃离。
微凉的唇齿打着轻颤,万籁俱寂,齿与齿的轻撞声直传入耳,声声尽是掩都掩不住的恐惧。虽在暖阁,五脏六腑却像是浸在寒水之中,浑身无一处不沁着刺骨的冰痛。我抚着冰凉的脸颊,心中无限惨然。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
尽管月华如水,夜幕已至,母亲的寝殿依旧亮如白昼,窗前直垂着的长长的轻幔随着夜风似波浪般一波接一波飘动,点满粗短蜡烛的珊瑚状烛台放置在书案旁,凝静的烛光直映着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放下奏折,母亲抬起头斜斜睨着呈上奏折的我,一双凤目清亮透彻,眼波静静流转,将身旁的七哥哥、 八哥哥挨个打量一番后,似淡漠似不满地轻轻说道:“要挟天后,你们想造反吗?”
“儿臣不敢。”三人似商量好一般,齐齐叩头道。
“大晚上不好好在自己府里待着,跑到我面前张口就要我下懿旨,不是造反……又是什么?”母亲凤目微眯,不悦之意,尽露无遗。
旭轮哥哥袍袖一展,不见一丝慌乱:“禀母后,儿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对母后有半分不敬。”
“这奏折又是怎么回事?”母亲扬手一甩,折子落地发出“啪”的脆响,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 ,苍白且空匮。“我为何要下旨永保李贤性命?难道你们还怕我会害他?笑话!”
“母后请息怒,六哥李贤现禁于别所,无人可以探视,当日谋逆一案,已使六哥身败名裂,朝野内外无不胆战心惊,世人皆叹服于母后敏锐犀利的头脑和果断干练的行事作风,如今六哥在母后眼中或许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匹夫,可有些忠义之士仍对六哥心存余悸,他们为保江山稳固很可能去伤及六哥性命令余党永无反击之力,六哥虽铸成大错,可母后一向宅心仁厚,事发后也未曾深究,儿臣斗胆恳求母后立此圣谕,一可以昭示母后宽容大度之心胸,二是借此表明二圣心意,以平天下人惶惶之心境。”
旭轮哥哥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一顶顶高帽子戴的恰到好处。话音刚落,七哥哥就急忙附和道:“八弟所说亦是我兄妹所想,望母后成全。”
母后神色沉静,目光在两位哥哥身上梭巡,眼神锐利的恨不得能在他们身上钻出个洞来,来回几趟后,冷不防一扭脸,盯着我道:“太平,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摇头,清晰的吐出一个字:“不。”
身侧的旭轮哥哥垂首跪着,长长的睫毛陡然一颤,七哥哥则迅速看向我,眼中迸射着震惊和不解,嘴巴一张一翕,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微微颔首,脸色柔和不少:“既然不是,怎么会和他们一同过来?”
“因为……”我微笑着道,“这个主意是儿臣出的。”
“什么?”母亲凤目一凛,转眼已是怒上眉梢,“你好大的胆子!”
我暗吁一口气,定定神,不急不徐地道:“儿臣并无歹意,出此下策,只为向母亲讨一笔债。”
“什么债?”母亲冷冷地瞅着我,眼神锋利如冰锥一般。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捧在手中道:“母亲可记得这个东西?”
母亲站起身,走过来瞥了一眼:“这是何物?”
我展开已剪开的荷包,绣在当中的四个红字格外醒目。
“正是因为这个荷包,儿臣才冒死硬闯别所。”
七哥哥皱眉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的用意,我给他一个安慰的笑,见母亲没有言语,继续说道:“儿臣那日进入别所后,六哥哥要求儿臣务必制止一切关于上官婉儿的弹劾活动,儿臣时候一直在想,六哥哥足不出所,住处也无外人进出,消息从何而知?更何况他身份敏感,又是谁还敢跟一个谋逆犯描述如今朝堂之事?那时正值弹劾的关键时机,六哥哥的这个消息得到的正是时候,由于他插手及时,弹劾派在最重要的时刻放弃,上官婉儿趁势躲过此劫,先暂不论婉儿是否为共犯,只说这一切的一切,看似是机会与意外造成的,可未免也太巧了些……不仅如此,之前发生的事也诡异的很,先是有人向六哥哥透露消息,之后六哥哥派人去儿臣府上报信,这报信之人既能从宫中得到六哥哥的密令,又能躲过众人耳目成功出宫,儿臣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谁能在天子脚下施展如此厉害的通天本领。”
“在此之前,儿臣也曾见过六哥哥,当时儿臣手持父亲亲笔圣谕,被守卫查看了好久,确认无疑后方得以入,但那一次儿臣并无任何谕令,只是对守卫有所要挟就顺利而入,堂堂御林军中的精英,若不是有人指使,又岂会如此容易妥协?”
“若没有泄露消息者,六哥哥就不会得知,若没有通风报信者,儿臣也不会去别所,若守卫严格把关,六哥哥的嘱托定不能告知于儿臣,若无六哥哥以死相逼,弹劾派绝不可能罢手,若弹劾不止,又如何能解救上官婉儿而不动声色呢,母后?”我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余光瞄到旭轮哥哥,他神色安详 ,嘴角牵着极浅的弧度,像是很满意我这番推论,我略感宽慰,暗自鼓了鼓气,方抬头看向母亲。
没有我预料中的怒不可遏或是横眉冷对,母亲面无波澜地坐着。似在倾听旁人的闲事一般,散发着置身事外的淡然和冷漠。
“儿臣恳求母亲看在二十余年母子情分上,保六哥不死。”我再度叩头道。
“儿臣愿以太子之位和项上人头担保六哥绝不会再生贰心,求母后恩典!”七哥哥听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立即表态道。
母亲并没有给我们答复,殿内又陷入令人尴尬的死寂。
我讨厌死寂,也讨厌迷宫,因为下一秒会出现什么跟下一个转弯会看到什么一样,令人难以捉摸,不得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须臾间闪过脑中的是无数可能,但真正面对的唯有一个早已完全定好,毫无生气的局。
等待和煎熬,正是眼下最真实的写照。
“你想说,我借用李贤平息了婉儿的事,所以欠他一份情?”母亲缓缓开口,语气虽慢,却清朗无比,“他要救是他的意思,没人非让他救。况且是你们布局在先,若无弹劾,又何来解救?再说,我让那帮迂腐老臣收手也不是什么坏事,婉儿若真因谋反定罪最后被处死,李贤得知后很可能会恨你们一生,古话说,‘我不杀伯仲,伯仲却因我而死’,你们就不担心李贤因为内疚而自尽轻生吗?我是为大局着想,你们凭什么要让我来承他这份情,相反他还应该感谢我,谢我救了他的心上人。”
“母亲,您当真舍得婉儿死吗?”
我抬眼望去,与母亲目光相接,她犀利的眼神如离弦的箭,乘着破竹之势直逼我心底。而我,摒弃一切,前所未有的坚定意念溢满心田。
周遭的所有在此时突然变得透明,身侧的兄长、摇曳的烛光都失去了真实存在感,只有轻扑于面、若有若无的微风和母亲眼中浓烈的阴郁怒意。
你不怕死吗?
我怕,这里还有我深爱的至亲。
那为何还要坚持?
因为我要救得也是我的至亲。从小就有那样一个人,他告诉我他要凭一身之力保护李家所有人,他努力去做,直至死亡。我敬佩他的才情和勇气,以他为傲。我不止一次想过有朝一日要做和他一样的事,而今日,就是我告慰他亡灵的最好机会。
时间像个胆小的孩子,从我和母亲之间蹑手蹑脚地溜过,我不敢露出丝毫胆怯,今日若达不到目的,日后就更无可能在扳回来。
良久之后,母亲别过脸,淡淡地道:“太平,你真的长大了。”
我抑下心中的激荡,垂下眼睑,故作平静地道:“儿臣并不愿长大,只是时事所逼。”
母亲笑了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她抬手掐了掐眉心,精致的妆容略显疲惫:“你们先回吧,明日一早我自会颁旨。”
此言一出,我自知事已办成,大喜过望,扭头看向哥哥们,脸上皆是一片喜色。
“儿臣叩谢母后。”
“不必了,”母亲并没有看我们,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侧的烛台,“我颁旨自有我的道理,并不是因为你们。”
凌驾心头的喜悦并未被这盆冷水浇灭,我依旧尽展笑靥,只差欢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