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骸》寒烈

128、系我一生心

　　番外——系我一生心
　　“爷爷——”少年干净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唤醒了正在小寐中的老人。
　　老人微笑着睁开眼睛，望着面前英俊的混血儿少年。
　　“放学了？”加州的阳光将少年的皮肤晒成好看的蜜棕色，带着健康的光泽。
　　少年咧开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早放学了，已经和康斯坦斯游过泳回来。”
　　老人点点头，“你爹爹妈妈呢？今天晚上来不来？”
　　少年耸肩，“谁在乎？来了也一副虚伪面孔，惟恐落下话柄，将来争不到遗产。”
　　老人闻言，笑到咳呛，“有你这样说父母不是的么？”
　　少年上前一步，轻轻拍抚老人的后背，“他们宁可参加好莱坞潮人派对，爷爷你比我清楚。”
　　老人笑着拍一拍少年的手背，“到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穿的？你肯抽时间来看爷爷，爷爷已经很开心。”
　　少年“哗”的一声，“我要把这句话录下来，将来爷爷分遗产时记得给多我一份。”
　　老人哈哈大笑，这个世界上，能畅所欲言的人，已经不多。儿女们为着偌大一爿家产，上来虚与伪蛇，嘴上还要相互推托，哥哥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我哪里敢和哥哥争家产？什么话？妹妹一样为这个家出尽了力。
　　好在这个少年没有沾染父母的虚伪，仍是一派赤诚，并不讳言看中长辈的财产，也不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老人从躺椅里站起身来，发现少年又长高了，而自己则仿佛又矮了一些似的。
　　少年扶着老人的手臂，从阳光房向室内走。
　　“去看过奶奶了没有？”老人问少年。
　　“去看过了，不过护士说奶奶刚睡着，怕我吵醒她，所以我就没有进去。”
　　老人点了点头，“这么多孩子里，她最疼你，你有时间多过来陪她。”
　　少年挤眉弄眼，“是不是因为我同爷爷你年轻时最像？”
　　老人侧目细细看了看少年，摇头，“你像你妈妈多过像你爹爹，你爹爹又像你奶奶多过像我，你说你会像爷爷年轻的时候么？”
　　少年回味了一下，才将这句话理明白，“爷爷你说绕口令。”
　　他在美国长大，除开在家中祖父母严令必须讲中文，其他时间，一概使用英语。他讲一口流利南加州口音英语，跑出去，没人看得出他身上流着半数华人血统。中文于他，才是外语。
　　老人摇头，背井离乡，渐渐连自己的母语也用得少了，到了第三代，已经完全西化。他到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等他日他甩手而去，这些古老的坚持，谁还在意？
　　少年看出祖父的惆怅，笑眯眯地自肩膀上卸下书包，取出一件东西来，交给老人。
　　“爷爷，你交代我的事，我办好了。”
　　老人接过那扁扁方正如同一本时尚杂志的物件，有些疑惑。
　　“打开来看看。”少年笑着鼓励老人。
　　老人动手拆开包装，露出里头幽冷的金属光泽。
　　“这是什么？和我交代的不一样。”老人抚摩冷冷的金属外壳。
　　“外观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少年怂恿老人继续。
　　老人轻轻打开了金属外壳，露出里头的液晶屏幕来。
　　“我不需要掌上电脑，家明。”
　　少年做牙疼状，“我恨家明这个街市名字。”
　　老人笑到半死，“快说这是什么。”
　　少年动手按下一个不起眼的开关，屏幕渐渐亮了起来，一张照片呈现在屏幕上。
　　那是一张全家福，祖父祖母坐在最前头，祖父母的膝头坐着出生一百天的勖家明，后排是勖家明的父亲和美籍德国裔母亲以及姑姑姑父表姐一家。
　　彼时祖母身体还康健，一家人的联系尚算紧密。
　　后来祖母的健康每况愈下，祖父全身心的照顾祖母，家族生意交给父亲和姑姑打理，渐渐便生了罅隙，为着谁家为公司赚得多，将来应该多分些遗产这样的事情。
　　少年自嘲地笑一笑，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顶多是活着的时候，比别人享受一些，可是到底也不过是一张嘴一个胃一条身子，再奢侈也有限度。
　　连他都明白的道理，偏偏父母却看不通透。
　　“喏，按这两个键是上下翻开，这个键呢是放大，可以看局部细节，这个键则是调取两张或者两张以上照片并列观看……”勖家明为祖父讲解，“如果联网的话，还可以做视频通话，这里有一个摄像头。这是南加大实验室最新的成果，市面上还未有售。爷爷你慢慢研究，我去写报告。”
　　少年搂一搂老人肩膀，然后上楼去了。
　　留下老人坐在客厅里，轻轻捧着电子相册。
　　孙子答应他，将所有照片都扫描到电脑里去，想不到最后竟做成了电子相册，体积小，重量轻，方便携带翻看。
　　老人微笑，开始一张张浏览回忆。
　　初到美国时，不是不狼狈的。所有人在海关大厅，汹涌的难民人潮里，拍下了第一张踏足美国的照片。
　　照片里，父亲满眼疲惫地拉着母亲的手，他一手牵着承熙，一手抱着明耀，满脸无措。
　　后来，开了一间小小的礼品店，也兼着收一些华人典当的物件，再转手出去。
　　他已经成年，便留在店里帮父亲的忙，而两个小小少年，则都送到学堂里去。
　　受欺负是免不了的，时时鼻青脸肿地回来。每次都替他们拍下照片来，并教他们，一定要还手，日后便渐渐再没有被人打得哭着回来的时候。
　　四一年冬天，许伯伯伯母带着小外婆明珠明辉辗转来了美国，根据以前写信时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们。
　　重逢的一天，所有人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
　　在满是金发碧眼儿的美国，能遇见亲人，不是不高兴的。
　　许伯伯伯母在父亲的店里入了股，两家将店面扩大，又盘下了隔壁的一间门面，开了一间中餐馆。
　　初时极辛苦，起早贪黑，还要应付华埠的流氓，吃过多少闷亏？只有自己晓得。
　　生日渐渐上了轨道，他也已经三十岁。
　　一九五零年夏天，父母已经老去，许伯伯许伯母也已是满头华发。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父亲母亲和许伯伯许伯母商量过，最后才来与他说，明珠也已经二十六岁，他们自小也都认识，不如就凑成一对罢。
　　他没有反对。
　　既然，不是明珍，那么，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如今明珍已经嫁了，为人妻，为人母，他还有什么念想？
　　他依了父母，娶了明珍。
　　结婚当日，请了华埠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在许家的餐厅里席开二十桌，轰动一时。
　　可是，洞房之夜，当明珠含羞带怯，终至睡去，他却了无睡意，心里所想，全是下落不明的明珍的安危。
　　她可还好？有没有吃苦？为什么音信全无？
　　日后他才明白，若娶了别人，时间久了，也许终有一天会慢慢淡忘了明珍。
　　然他娶了明珠，便是将明珍一辈子都烙在了心里。每当他看见明珠，都会不由地，想起明珍。
　　这于明珠，是最不公平的。
　　虽然明珠从未问过他，是否还在心里惦念着她的姐姐。
　　他又翻过一张，看见黑白照片里，明珍与明珠并肩站在一处，连笑容都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只是明珍气质清澈如水，而明珠却清朗如阳光。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明珍的容颜。
　　经历了那么多，时隔四十七年之后，他与明珠终于带着双方父母的骨灰，踏上了归国之路。
　　他看着明珍明珠两人，在虹桥机场里抱头痛哭，看着两姐妹双手紧紧握在一处不肯放开，喁喁交谈，看着，默默看着。
　　殊良如他一般，默默站在她们身侧，任她们时哭时笑。
　　晚间，两姐妹睡在一起，要秉烛夜谈，殊良悄悄找他到楼下喝酒。
　　殊良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却一杯接一杯地喝，喝水似的。
　　他亦如此。
　　临走之前，他们去王开照相馆，拍了一张团圆照，各留了一份。
　　他心知，此去经年，再见无期。
　　相册的最后一张，用中文宋体，写了一行字：系我一生心。
　　照片上，是他同明珠的结婚照。
　　笑容苦涩的他，笑容羞涩的明珠。
　　他轻轻合上电子相册，将之放在茶几上，起身上楼。
　　明珍，系我一生心。
　　可是，陪我走到生命尽头的，到底还是与我结发的明珠。
　　他淡淡地想。
　　今生错过。
　　倘使还有来世。
　　倘使还有来世，我们彼此都要幸福呵。
　　南加州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落进来，照在茶几上的电子相册上，隐隐反射出一行字来：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