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骸》寒烈

127、夜下江淮闵悲声（下）

　　所以没有人知道，当我听说父亲向明珍的双亲请求，将明珍许给我，又遭柳家当众拒绝时时，我心中是如何一种滋味。
　　一点点喜，一点点忧，一点点悲，一点点涩……百感杂陈。
　　我心里埋怨淮阆卤莽，怂恿明珍，差点断送了卿卿性命。
　　可是，假使没有淮阆的卤莽，是否，父亲连向柳家提起亲事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我永远也没有答案。
　　因为，柳家拒绝了这门亲事，反将明珍许给了那个叫勖世钊的男孩子。
　　父亲带着阆阆前去登门道歉，虽则柳家并不打算追究，可是到底让父亲面上无光，兼之淮阆越发的难以管教，父亲终是决定，让阆阆回上海教会学校去。
　　那一日，淮阆央了我半天，最后终于还是得以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的。
　　司机事后悄悄对我说，大小姐去了柳家。
　　我只觉心头一恸。
　　隔了这么久，仅仅只是想到明珍，我的心头，都似有一把刀，不紧不慢，一寸一寸，凌迟我的知觉。
　　终于，淮阆走了，连同四姨娘也一同走了。
　　不知恁地，父亲竟似长出了一口气般。
　　我想，走了也好。
　　走了，我同明珍的那惟一一点点联系，也就此断了，从此再不相干。
　　也好。
　　隔了没多久，父亲把我们四兄弟叫进书房里去，淡淡说，徽州形势紧张，我们四兄弟都留着徽州，不是长久之计，着叶家的亲兵护送我们出去读书历练，倘使有朝一日，真有什么变数，也不至于教人统统堵在徽州，一锅端掉。
　　我随父亲的亲信，南下至广州。前来接应我们的，是一个面貌平凡的中年人，将我们安排在一处洋房里。
　　我初时并未留意，可是时间久了，便觉出来，这中年人常常试探于我。
　　终于一日，他状似不经意，掉落一份粤报，那报纸上刊登了日本人屯兵满州，虎视眈眈觊觎神州的社评。
　　我捡了那报纸，追上他，“邝先生，你掉了东西。”
　　邝先生看了一眼那份报纸，淡淡一哂，“不，四少爷，是我们掉了东西。”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是，是我们掉了东西。
　　我们泱泱五千年中华文明，竟然沦落到被蕞尔小国欺凌蹂躏，失掉了尊严与主权，任人宰割。
　　邝先生随后问我，“四少爷，可有心把我们掉了的东西找回来？”
　　我并没有即时答应他，我怕他是日伪势力派来试探虚实的，好掌握了我，威胁父亲。
　　就这样我们彼此试探了许多次，邝先生抚掌而笑，“舒先生诚不欺我，叶四少果然是个心怀家国又谨慎稳重的年轻人。”
　　说完了，取了一封信给我。
　　那信上是舒先生熟悉的笔迹，请邝先生照顾一下弟子。
　　我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不过是一封举荐信罢了。
　　可是我知道，必然是有什么法子，可以看出里头暗藏的内容的。
　　随后邝先生拉我进了暗房，予我分析了当下的局势，倭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恐怕不会满足于占据东北三省，到时候，神州烽烟遍地，徽州也逃不了战火。若要让国人安居乐业，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先要联合起来，不分国共，将霸占祖国大好河人的外敌驱逐出去。
　　这于我，是极沉重的责任。
　　我心中热血沸腾，徽州，明珍在那里。
　　若果烽火燃至徽州，所有我爱的人，都会被波及罢？
　　只这样想，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邝先生。
　　邝先生开始训练我。
　　怎样用密码写信传递消息，怎样窃取情报，怎样躲避追踪，怎样破坏日伪的重要设施……
　　我有时累得坚持不下去，可是想起徽州老家，那些我所爱的人，咬一咬牙，也就坚持下来。
　　等我出师的一日，邝先生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淮闵，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是，若一个人连自己爱的人都守护不了，又何谈家国天下？然则，国将不国，家何以家？只有国家安宁了，我们所爱的人，才能有幸福安康的生活。”
　　我明白邝先生的意思。
　　当整个国家都摇摇欲坠的时候，我们坚守的小小幸福，是那么的脆弱。
　　背负着使命，我回到了徽州。
　　我又遇见了明珍，在那样危急的时刻。
　　我想不到徽州这边，出了叛徒，将联络暗号出卖给了日伪爪牙。
　　幸好我谨慎，侥幸没有被当场诱捕，可还是被日伪宪兵追赶。
　　奔逃途中，我与明珍打了个照面。
　　从明珍转瞬即逝的错愕眼神里，我知道，她已认出了我。
　　可是我却顾不了那许多，只能继续逃避后头的追捕。
　　然我心却如油烹。
　　我怕连累了明珍。
　　等我安然脱身，回到父亲的大帅府，听警卫说，伪兵在城中大肆搜捕抗日分子，却没有柳家事涉其中的消息，这才略安下心来。
　　可到底还是不全然放心，所以还是借故跟在她的身后去了上海，又佯装巧合，请了她们姐妹去吃甜品。
　　明珍全程只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心下安慰，又怀着淡淡怅惘。
　　倘使明珍在意我，总是会问的罢？
　　可惜不，伊连问都未问。
　　这样也好，万一一日，我出了事，不会牵连到她。
　　我想就这样，从此远离明珍的生活，可是，命运却纠缠了彼此。
　　我亲眼看着明珍错过了世钊，嫁予了殊良，又亲自将伊送离了战火纷飞的上海滩……
　　我是多么想追随明珍而去，为伊鞍前马后，料理妥当，可是，我不能。
　　我有我的任务在身，只能将伊托付给前一步去了港岛的大卫。
　　我知道大卫喜欢明珍，因为这一点点喜欢，大卫必定会好好照顾伊。
　　说我卑鄙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我所能为明珍打算的，也只有这些。
　　而我则留在了上海，在日伪政府的魔爪下，联络有识之士，传递情报，暗杀特务汉奸，破坏工事，筹集抗日资金，为前线筹措药品军需……
　　我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再见明珍。
　　我更没有想过，四年时间，明珍竟然没有爱上大卫，随他一同回祖国去。
　　只是，再见时，我还为明珍带去了殊良。
　　在明珍逃难离开沪上时，我答应过明珍，会替她救殊良出来。
　　假使我自私些，自然可以让殊良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明珍会伤心罢？
　　明珍是傻孩子，她会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我是如此地爱她，不忍见她伤心，所以，我把殊良带到了她的跟前。
　　这一次，明珍会幸福了罢？
　　我想。
　　有一位女作家写过：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了我的凄清。
　　所以我请调上了战场。
　　在炮声隆隆当中，我会忘记明珍罢？
　　然而——终是不能。
　　当弹片穿透我的胸膛，热血喷涌而出时，我的脑海里流过的，全是明珍，少时的明珍，青年的明珍，成婚当夜的明珍……每一个明珍都在向我微笑。
　　我透过浸没了红色的眼，向明珍伸出手去。
　　我是多么地想拥抱着你，亲吻你的嘴唇，告诉你，我爱你呵。
　　可是，我的明珍，我……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