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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太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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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在失守十年后重归,功劳在朔方军,也在玄甲苍云。
也因此,太原的繁荣是与长安截然不同的景象。
偌大的都城处处可见军队营地,城墙也是异乎反常的巍峨雄壮,街边小巷依旧人来人往,行人们在进行着繁琐的日常的同时却少了些许闲情逸致,多的是严肃紧迫的紧张感。他们说太原,是一座在炮火中重生,也是凭借战争而发展的城市。
此刻,已是公元757年,距长安沦陷已过去半年。
李牧云在看到角落那个哭得凄惨的小乞丐的时候,不免停住了脚步。
小乞丐一身泥泞的破布勉强当作衣服穿在身上,就连脸上也满是泥泞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能凭借着身形勉强猜测出大概八九岁的样子。
八九岁呀,似乎自己在长歌门第一次见到那个水灵灵的小矮子的时候,那小矮子也是这个岁数。
不过和这小乞儿比起来,可幸福漂亮不少。
小乞儿就在刚刚,因为偷偷摸摸拿了人摊子上一根糖葫芦,被主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就连那糖葫芦也在纷争之间掉落在地滚落一地灰尘。
就算布满灰尘,小乞丐躲在角落一脸满足的笑着,万分怜惜得把糖葫芦抓在手心,细细掸去灰尘,哪怕灰尘早已与糖浆相融。
李牧云墨黑的双瞳眼光微闪,记忆里同样看着糖葫芦的女孩一脸满足的笑靥,一相对比,巨大的差异让他忍不住心寒。
这一场战争,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沦落天涯,漂泊度日。
想着,李牧云忍不住上前夺下满是灰尘的糖葫芦,扔进不远处的垃圾堆。他直接拽起小乞丐的手,走向了那糖葫芦摊。小乞丐一开始还气愤的拳打脚踢,嘴里不断蹦出些肮脏不堪的词汇,在看到糖葫芦后,瞬间安静。
李牧云蹲下来,把糖葫芦放在小乞丐的手中。
小乞丐接过糖葫芦,用双手护着侧过身子,警惕得看着李牧云。
熟悉的动作,相似的寻常巷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沦为自嘲的摇头。
拍小乞丐瘦小的肩膀,忠告,“保护好自己。”
没走离几步路,便被一直在不远处旁观的江游追上。大难不死的清瘦将士笑的戏谑,“哟?我还以为你又要捡个小不点~”
这半年来,他在天策大营里听着老长安守军的闲谈片语,对于半年前那如影随形的小长歌的事情也了解的七七八八。
李牧云叹气,“偌大的太原城,这样的流浪儿太多了。”
江游听了哈哈大笑,“得了吧你,不想带着就直接说,找什么借口。”
看李牧云脸黑了几分,他又继续嘻嘻哈哈得添道,“话说回来,当年那小长歌我都没仔细看过,那段时间一直睡着,等彻底恢复了那小长歌已经跟着她师傅回千岛湖了。”
他瞥了瞥李牧云的脸色,笑的很是邪恶,“要再次见到那小长歌,我可要好好感谢一下啊,毕竟有着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江游走快几步跟上李牧云的步伐,讨嫌的撞了撞肩,“诶牧云我听说,那小长歌声音可甜了,逢人就喊哥哥。是不是我给她跟糖葫芦就能获得一句好哥哥?离家这么些年,说起来还真有点期待有个糯米团子喊我哥哥。”
恩,怎么没反应?
“嘿我说牧云,你到底想不想那个小萝卜头?”
嘿,这次有反应了。
李牧云果断的出拳,直奔江游脆弱的腹部击去,“话真他妈多。”
江游极其配合的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笑的张牙咧嘴,“这一批来支援的江湖人士到了,回营一起去看看啊。”
这一次,李牧云睬都没有搭理他,吹个口哨侧身上马,很快没了人影。
“嘿这小子!”江游对着李牧云的背影挥了挥拳,也吹口哨唤马来,跟上李牧云的脚步。
他嘴角还留着诡异的笑容。
——这下可别怪哥们我不告诉你啊,你自己不要听的。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今天果然又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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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江游还是说对了一点,他想那个小矮子。
这半年来,算是经历了这20年来最黑暗的时光,得不到认可,打不到胜仗,虽然整个天策府上下没人提起潼关和洛阳,更无人敢提起撤离长安,但那场惨败却如刺梗在喉,压得每个天策将士喘不过气来。
而这半年来,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个长安城里总是莫名其妙出现的娇小身影。
她笑的梨涡清浅,“桃花换马尾,军爷爷我们有缘再见。”
她抱着糖葫芦,双眼笑成了缝,“谢谢傲血大哥哥。”
她掂着脚尖抬着手,把上好的皇竹草喂给自己的沙沙,再被沙沙蹭得笑声铃铃。
她站在月色中,抱着琴,笑的执着而坚定,“我来给你弹首曲吧。”
还有那最后的朦胧间,她清脆却不脱稚嫩的声音,一次次打在他的心上,“我相信你,也相信天策永不灭。”
李牧云在短暂的换班时间里躺在山头上,看着空着的弯月,想起那小孩子肉鼓鼓的包子脸,抬起头未脱稚气却固执坚毅伸出的小拇指,不经意便笑出了声。
笑意刚溢出唇角便止住。
她说,“牧云哥哥,我等你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
他拉勾,郑重许诺,却连上场杀敌的资格都被剥夺。
寂静的夜里,除了士兵们来回巡逻的脚步声,便是一片渗人的静默。
李牧云微微皱眉,他似乎听到了些往日没有的细碎声音。
他不动声色,闭上眼,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听觉,努力辨认着细小声音的所在方向。
“狗蛋,你不要害羞,要多吃点。”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带着稚气有些些微的尖。
“狗蛋乖,好久不见,你越长越漂亮啦。”
也不知狗蛋是谁的名字,真是清雅脱俗落落大方。
李牧云不免勾勾嘴角。
“狗蛋,不哭哦,不疼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一下子就好了。”
恩……?
这么小的孩子……一定是自己想歪了。
“好啦,狗蛋你这马尾巴真的好漂亮呀,谢谢你啦,么么哒~”
马尾……
李牧云恍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忙跑到在身后默默吃草的里飞沙面前——
果然还是迟了!!
那匹毛色光亮,体态优美的里飞沙,再一次秃了尾巴!
李牧云懊恼的捂着脑袋跪在地上。
对不起女朋友,再一次没有保护好你!!!而且这次竟然还听了马尾被剪掉的全程直播,这可是第三次,第三次啊……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迎面便是那粉嫩嫩水灵灵的小小包子脸,还是那个熟悉的梨涡清浅的笑靥,“牧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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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已不再是那一身浅葱的初级长歌弟子服。
样式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颜色却是千岛湖水般的清幽的蓝,恍然间便少了些的浮躁,添了几分稳重。长长的黑发依旧用两支弯折的桃花枝绾出俏皮的弧度,鲜嫩的桃花瓣映着月光,衬着女孩白皙的笑容分外明媚。
李牧云站起身,应是久别重逢诉衷情,却不自觉比了比长枪的高度。
“半年了,”笑意发自肺腑,“你竟然一点都没有长个子。”
他自动忽略小女孩生气起来更加包子的脸,放肆的揉着君卿的头发,“小矮子。”
君卿气鼓鼓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走了没几步却又顿了顿,还是鼓着腮帮子抱琴坐在李牧云脚边。
半年了。
时光残忍了整个世界,却没有改变你的一切音容笑貌。
在短暂而控制不住的感怀之后,李牧云看着秃了尾巴还傻愣愣不断用头蹭着君卿的里飞沙,突然意识到刚刚所遗漏的重要信息,“小矮子,你刚刚喊我马喊啥?”
“狗蛋呀。”
又是一绝望的扶额,他刚刚就不该嘲笑这名字,“这是只母马。”
意思就是——不适合。
君卿顺着狗蛋的毛,似乎赞同的点点头,在李牧云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清脆的声音没有任何戏弄,“那就叫小狗蛋吧。”
“并没有什么区别……吧。”
“唔,那就小狗蛋儿!”
“我是说,”李牧云艰难的斟酌着用词,不要伤着小孩子幼小的心灵,“或许可以不用狗蛋这个词语。”
“牧云哥哥,你是说狗蛋这个名字不好听么?”
君卿眨巴着大眼睛,映着皎皎月光,似乎下一秒便能泫然泪下。
李牧云闭上眼,艰难的把那个‘是’字咽回去,点点头,“好听。”
——狗蛋儿啊,我对不住你啊。
月色皎皎,秃了尾巴又有了新名字的小公主狗蛋儿亲昵的蹭着君卿肉嘟嘟的脸庞,不断发出哼哼声。李牧云看了看月亮的方向,站起身,牵起狗蛋看着重新背起琴的君卿,“该执勤了,你怎么办?”
“一起呀,我睡不着,认床。”小女孩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决心,从背后琴中反手抽出把短剑。
只是一眼,李牧云便知这只是孩童习武用的初级短剑,却也没说什么,先把君卿抱上马,再翻身上马,将小女孩环在双臂间。
“收起来吧,反正有我在。”
月光如梭,这个晚上的执勤必然不再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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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未见,带来了许多许多话题能说。
小女孩似乎越发话痨了,叽叽喳喳着说个不停,从师父有多不近人情短短半年课业辆翻倍,到途经不知哪个师兄师姐房前听到的曲儿陌生却好听,甚至还细致比划着书院新出生的小鹿摔倒时的姿势。
李牧云不怎么说话,目光始终警惕看着四周的情况,在君卿每个停顿后点头或是轻轻回应一声。
眼底深处却蓄着淡淡的笑。
“牧云哥哥,我又学会了好多小曲儿。”
“恩真棒。”
“师父说,如今世道变了,只会琴音疗伤并不能自保,让我把剑也学起来,但我还是只喜欢弹琴。”
“恩。”
“师兄师姐还有师傅都说琴中剑是为了自保,可牧云哥哥,你说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
李牧云笑了笑,侧身揉了揉小女孩的头,顺手又轻轻按着她眉间蹙起的小鼓包,“你啊,不想学就不学好了。”
君卿弯了弯眼角,“还是牧云哥哥好。”
等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君卿早已在马背上睡着了。
小女孩静静伏在马鞍上抱着马头,迷糊之中还会时不时蹭蹭狗蛋柔顺的毛发,始终在细细碎碎的呓语着什么,李牧云听不真切,心中却柔软一片。
这份柔软在看到江游笑的高深莫测的脸时烟消云散。
这小子真是自从死里逃生了之后,就变得格外不讨喜。
他瞪了江游一眼,调整脚步,准备放弃营地大门,干脆走另一条路回营。
江游却轻轻笑着,笑声里有浓稠讥讽,“你绕路吧,从侧门进长歌营地。”
李牧云一顿,握着缰绳的手不禁攥紧,他冷笑,“又在闹事?”
“这次比之前所有都要严重。”江游依旧噙着古怪难辨的笑意,“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出营地?”
胸膛起伏,李牧云忍了很久,最终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手一点点松开缰绳,“我先送小矮子回长歌,一会找你。”
江游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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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卿大概是累了,在马背上睡到人事不知,微张着小嘴,甚至还在打着细小的鼾。
想想也是,从千岛湖一路坐船、坐车,几番辗转长途跋涉才到了太原,结果到达的当天晚上不适应陌生环境,偷跑出来先是剪了马尾,再叽叽喳喳了大半个夜晚,怎么可能不累呢?
走着走着,小女孩睡梦见又蹭了蹭沙沙颈部的长毛,喃喃了一句,“娘。”
李牧云轻笑,脚步又放慢了些许,把小女孩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向长歌停留的方向走去。
特属于长歌的营地一大清早便乱成一锅粥。
有个小弟子睁眼发现房里少了一个人,立刻向言子郁汇报。而当言子郁洗漱完毕整理衣冠,发现消失的那个长歌弟子是自己的小徒弟的时候,竟然出人意料的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长歌门众弟子听着言子郁门内传出来的阵阵琴音,想到这个向来以严格苛刻出众的老师平日里上课时的检阅作业的可怕回忆,脸色一个比一个还要惨白,自发的开始寻找君卿。
这小师妹,可是自从习琴起就被张婉玉亲自送来的,年纪虽小,却听说是言子郁最用心教授也最看重的弟子。
如今刚到太原,竟然……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当李牧云牵着依旧在马背上睡得香甜的君卿,出现在长歌营地时,面对着一群浅葱色的弟子们的欢呼时,一时竟不知所措。
这……什么情况?
怎么……还欢呼上了?
欢呼声太过热烈,君卿揉着眼睛,从马背上撑起身子。
“小师妹!”
几个长歌弟子急忙忙跑过来,将狗蛋团团围住,还有几个猛地拍手,向言子郁住着的营帐跑去,便跑还不忘大喊,“师父师父!小师妹找到了!”
李牧云听着四周一句接着一句的关切与询问,这才后知后觉,“你是偷跑出来的?”
君卿刚刚睡醒,还有些懵,痴楞着一双清澈的眸,无辜又诚实的点头。
李牧云:……
狗蛋被弟子围住,不舒服得甩头,有些烦躁得向前踱了几步,让前方弟子让了开来。
身影间,言子郁单手抱琴,另一手负在身后。
他透过人影,视线从君卿脸上拂过,刚刚好对上李牧云。
李牧云猛地站直身子,下意识绷紧神经,握紧了枪。
言子郁没说话,发髻用梅花簪束起,套上天青色的头饰,额前坠着的天青玉石,就如同此刻双眸般清冷,化着薄冰。
他向前走来,托着长琴的手微扬,长琴稳稳落在背后,长发飞扬间,反手便抽出一柄青色长剑。
剑柄镶着玉石,剑身泛着青玉冷光,剑尖向下,堪堪与地面擦过。
纵然面色如常,眸光清淡,李牧云还是没忍住心悸得吞咽了下口水。
他……他也没想到这小矮子竟然是偷溜出来的,要是知道,绝对不敢这么不招呼一声就留她在身边一起在外过夜!
道理……大家肯定都懂的。
可……可这长歌先生连剑都拔出来,这架势……怎么仿佛他是骗拐小孩的贼人,被一心爱女的老父亲逮了个正着?
言子郁停在李牧云面前,手腕一个巧力,青光闪过,长剑重归琴间暗扣。
他淡漠得仿佛方才根本没有拔剑而来,双手叠过,作揖的动作依然古旧又标准,“李少侠,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