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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潼关,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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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书院在长安城的角落,再过一个巷口,便是长安西城门。人烟稀少,阳光明媚,风景秀丽。正所谓‘曲径通幽处。
主厅中,一男子静坐于茶座,一杯茶一书卷一尾琴。那男子也是一身长歌弟子服,和君卿的浅葱色比起来要更为偏蓝,显得更加稳重与书生气。
李牧云送到门口便离去,此刻厅内只有男子与君卿相对无言。
“师傅。”她端端正正的行礼,两手交叉,伸平,恭敬的矮下身子。
言子郁没说话,他目光落在君卿离了桃花枝散乱的发辫上,神色很是冷清。
“天策府将士送你回来的。”
君卿点头,应得乖巧,“是。”
言子郁从桌上抽出竹简,敲在桌面,语气还一如往常平淡,却惊得君卿抖了抖,“九龄公上的长歌弟子第一课教授的什么,可还记得?”
“记得。”君卿低下头,“礼书先正衣。”
“九龄公如何说的?”
君卿头低得更深了,“夫欲以正世之心明察秋毫,当先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方可只善去邪……”
“好好写一篇关于‘礼书先正衣的感想交给我,”言子郁没让君卿背完便打断了,他泯一口茶,“带你来长安,是做功课,不是让你玩的。”
“是,师傅。”
君卿垂头丧气的走回房。
言子郁视线落在书简上,久久没有动作。
三月已过,天气却还未转暖。
他起身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城墙上交班巡逻的将士身影,目光渐渐深沉。
洛阳在去年年底十二月七日被破,交战只有短短六日时间,安禄山的凶猛让大唐所有人大吃一惊。
君卿还小,自小无父无母,养在长歌,对洛阳没有印象,这些事情自然不懂。
可言子郁懂。
玄宗派哥舒翰守潼关已有整整三个月,天策府几近全力协助,除了主城的守备军,各地将士皆被召去潼关,守军足有二十万。
这三个月,潼关与北线都喜讯连连,长安城从一开始人心惶惶到热闹熙攘,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了洛阳城被破时的震悚与惊吓,遗忘了潼关,并未休战。
也遗忘了潼关若是守不住,下一城便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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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子郁是长歌门出名的刻板严格,君卿刚刚十岁,正是最活泼好动好玩的年岁,一做完功课,立刻抱着琴向长安城中心跑去。
嘤。
师父太压抑太可怕了。
还不如去找牧云哥哥吃糖葫芦。
于是李牧云总是能够在长安城各种各样的角落偶遇到幽幽浅葱的小君卿,小小的身影总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抱着和长裙一样浅葱色的长琴,笑嘻嘻的看着执勤的他。
比如追捕窃贼,眼看着一招断魂刺就能追上踩住,凭空跃起一道浅葱色,琴音响起,招式瞬间失效。
李牧云看着马蹄前天青色的音韵光芒,有那么一瞬间想抱着莎莎怀疑人生。
君卿眨了眨眼,一吐舌,又波动琴弦,音韵混着内力萦绕成浅色光晕,胧在窃贼身边。
窃贼动作变缓,也就是这一瞬,李牧云持枪赶上,将小贼按在地上。
他瞥了眼抱着琴神色忐忑的小矮子。
君卿立刻举手,委屈的扁了扁嘴,“我只是想替你下个江逐……”
“恩?”李牧云挑眉。
“按错琴弦了。”小女孩低下头,“下成了笑傲。”
热心的长哥弟子君小卿抱紧了她的琴,自觉理亏,可怜兮兮的站在路边,小声抽着鼻子。
贼毕竟还是抓到了,小矮子抽着鼻子一步步跟在身后,像是他欺负她似的。
李牧云叹息,经过小摊贩时买了根糖葫芦递给君卿,“没怪你。”
他摸了摸认真吃着糖葫芦的小脑袋,没忍住,还是补了一句,“多练习功课,少吃点。”
小矮子抬头,哼了一声,绕过里飞沙,一个人抱琴走在马的另一侧。
比如整治违规摊贩——
李牧云好不容易统计好名单项目,一回头,发现浅葱色的小矮子站在摊前,手里还捧着两个梨。
又或者无数次爱马嘶鸣,李牧云回头,看见小君卿垫脚手还放在沙沙的毛发上,无辜的眨着眼。
在第四次偶遇的时候李牧云就认命的捎上这个随处可见的拖油瓶。那一天刚好是集合的时间,他就这么,左手萝莉、右手沙沙的走进长安城内的天策大营。在天策众将士的疑惑眼神中,小君卿名副其实成为了天策大营的——万红丛中一点绿。
有天策士兵上前来拍拍李牧云,“哪来的?”
李牧云回答的很是生无可恋,“捡的。”
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赶也赶不走。
而小女孩却丝毫不怕生,笑眯眯的和打量她的每个士兵点头问好。浅露的梨涡,就和略微婴儿肥的脸一样,软软糯糯。
于是李牧云,还有他的女朋友,便在一众将士羡慕的眼神中,越发的生无可恋起来。
等汇报结束离开的时候,小君卿手里满满都是草叶编成的小玩意,有兔子有小狗,也不知是哪个巧手的,竟然还编了只长歌小鹿出来。
全是天策士兵们看小萝莉可爱,随手编了送给她的。
小君卿走了一路,也看了一路小鹿。
快到相知书院门口时突然问道,“牧云大哥哥你会编小鹿么?”
李牧云扭过头,“不会。”
小矮子嘟着嘴哼了哼,“真笨。”
李牧云:……
但随着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李牧云也开始渐渐习惯身侧有小女孩如影随形。
经过糖葫芦摊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买一根带给小矮子;而那一直哼来哼去不愿让君卿触碰的里飞沙也在每天早晚一捆皇竹草的贿赂下,成功泯去秃尾之仇,天天与君卿蹭来蹭去,甚至主动躺下作小女孩休憩的软垫。
李牧云虽然对自家养大的爱马这么快认敌作友的做法很是不齿,却依然在闲暇之时躺在城门外的草地上,叼着草叶吹嘘着爱马赫赫战功。
小君卿一边点头,一边握着小铲子,小心翼翼挖着马草。
李牧云听着君卿发自内心的倾慕,心中一动,“会骑马么?”
君卿收过马草,放在里飞沙脚下,摇头。
他嚼着草叶笑得很是张狂自傲,“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马上作战训练里拿了第一名!”
“大哥哥好厉害!”
君卿清脆的赞赏让李牧云很是满意。
他拍了拍女孩的头,“等你再长大些,就带你骑马。”
天高云淡,爽朗而明媚的日光倾城,夏初的暖风习习卷带着柔软的花瓣与阵阵花香,醉了不知谁的眼。
那时的李牧云,意气风发,志在千里,仰望蓝天编似乎能看到挥斥方遒的辉煌未来。
那时的君卿,无欲无求,天真随心,闻着花香拨弄琴弦吃着糖葫芦便仿佛拥有全世界的快乐。
长安城内,一片安然静好,谁都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潼关已开始了一场血肉模糊的拼死厮杀。
为了生,为了妻儿,也为保护长安这一份宁静。
那日李牧云送君卿回书院的路上,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只是相视一眼,两人便默契的扭转了方向,向喧闹声靠近。
空气中有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君卿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味道,不免皱住鼻子。李牧云却是习惯这种气味的,无声走快几步,右手握紧长枪,不经意间将女孩护在了自己身后。
在看到那一片熟悉的红后,他才放松下来,却又再度紧张,直接跑向了人群。
众士兵搀扶着的将士的铠甲已破败不堪,甚至早已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原本的颜色。他满脸的血污,要不是始终断断续续的呻吟,几乎很难相信他还活着。
看到李牧云来,立刻有人喊道,“来的正好,快,把江游赶紧送回大营。”
江游?
李牧云重新看回那伤员,是了,勉强还是能看出就是那先锋营里以马术出名的江游。
身侧小伙伴继续说着情况,“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小子浑身是血的躺在长安城西门外的那小树林里,要不是三小队巡逻发现了他,根本撑不到今晚。”
他接过江游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还没走几步,就看到刚刚被自己丢在身后的君卿此刻张开双手,拦在他们面前。
“不、不能走!”
女孩的脸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能看出还是被这过于直白的血色给惊吓住了,但却还是努力瞪着大眼睛,装出一副气势凛然的姿态。
“他伤的这么重,根本没办法到天策大营的。我长歌门的相知书院就在旁边,先来书院休息,再等医生来吧。”
女孩的声音清脆不失稚嫩,却确实有理。又加上长歌门虽以琴中剑法闻名与江湖,内力灌溉的琴音却也是内伤良药。
几个天策将士交流了下眼神,点点头。一个人翻身上马,向着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其他几个将士则郑重的看着君卿,“拜托了。”
言子郁看到浑身是血的江游的瞬间就理解了现在情况。在君卿开口解释情况之前,直接带他们将江游放在客房的床上。
他搭了搭江游的脉象,面色严峻,头还没抬便吩咐道,“君卿,拿我的琴来。”顿了下又加了句,“你的也准备好。”
君卿一愣,便跑进大厅艰难的抱起那把比自己都要高的长琴,抱起来结结实实挡住了眼前一切视线,完全凭着记忆寻着方向走去,一着急,又不免踉跄了一下。
这次,她并没有摔倒。
李牧云拖着长琴看君卿稳住了之后,接过长琴大步走向房间。走进房间的那一刹,君卿似是听到轻而沉重的一声,“拜托了。”
她一怔,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被言子郁喊了过去。
“弄飞雪还记得?”
是梅花三弄的第二篇章。
“稳住气息,将内力以最柔的平调注入琴内。”他对了对琴弦的音,拨出第一个音,“我先开始,你看着和。”
由徵音开始,一个个独立的音调从那尾琴蹦出,每个音调间还有着或长或短的留白,却毫不冲突,反而默契相接。
曲调在君卿弹入的时候开始变化,由单薄变得厚实,由轻柔变得丰富,两尾琴一唱一和,一抑一扬。
这还是李牧云第一次亲眼看长歌弹琴医人,江湖皆说长歌出招最为风雅,看来确实如此。他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这曲子是好曲,也能感受到音波曲调中所蕴含着的杂乱却很有章法的内力,顺着音符灌入经脉,只觉得通彻。
最后一个音拨出的时候,江游一个打挺,猛地咳出一口淤血。
君卿还是茫然着,言子郁却已整理衣衫站起,准备回主厅,“病人的内息脉络已调理好,至于这满身的皮外伤,还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也正是此刻,院子里传来纷扬的马蹄声,是那先前离去的将士带着秀坊姑娘赶了过来。
在止血敷药简单包扎了之后,江游才渐渐恢复了神明。
他坐起身,看着清雅满是字画的房间,满眼的茫然在看到床侧那熟悉的红色军服时,不禁噙满热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抖索着唇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潼关,败了。”
那一刻,天策府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