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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二)何当共剪西窗烛 ...


  •   鸨母又在眉飞色舞地向客人说我娘的事。
      我在一旁端茶递水,假装没听见。

      “她呀?对对对,就是当年的烟花才女孟诗,一个月前刚被卖到我们这儿来。”

      算得上华美的大堂,甚为宽敞,堂中有十几张大圆桌,每张圆桌上都坐着数名酒客,还有几名颇有姿色的女子,有的袒露香肩,有的云鬓散乱,有的坐在酒客腿上,有的在往旁人口中喂酒。

      身旁的酒客一脸听故事的表情,七嘴八舌:“你说她带着个十几岁的儿子?”“有这种事?”“那儿子的爹不来管他们母子?”

      鸨母道:“哎唷,我骗你们这种事做什么?她儿子现在就在我们这儿打杂呢。喏,就是那个,”扭过腰肢,冲我招招手:“小孟!过来!”

      我走了过去,小心翼翼道:“安心姐,什么事?”

      鸨母笑道:“小孟啊,你最近还有没有自己学那些东西啊?”

      我装作没听懂。

      鸨母道:“哎呀,就是你娘让你学的那些呀,什么书画呀,礼仪呀,剑法心法呀……你学得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那几名酒客便嗤嗤笑了起来,仿佛觉得极为滑稽。鸨母转头道:“你们别笑呀,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娘把他当富贵人家的公子养呢,教他读书写字,还买了一大堆什么剑谱秘笈。”

      一名酒客道:“要是我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接回去的。给一个烟花女子赎身,给她一笔钱养儿,不是应该很容易吗?举手之劳而已。”

      鸨母道:“孟诗假清高,不肯说这孩子的爹是谁,没准是个穷鬼,赎不起他们母子。况且孟诗原来在秦淮,有了身孕又死活不肯打胎,被老东家卖了,带着个孩子,又不愿正经接/客,辗转几个地方,才到了我们云萍城。也就是我好心,才收留了她呀!即便孩子的爹想找他们娘俩,也找不到了。”

      这时,一声尖叫传来,二楼有杯盘盏碟破裂之声,一把瑶琴翻滚着飞了出来,落到大厅中央,一声巨响,摔得四分五裂,把附近几张桌子上饮酒作乐的人吓得破口大骂。鸨母也险些跌倒,尖叫道:“出什么事了!”

      我叫道:“娘!”

      一名大汉揪着我娘的头发,把她从一间房拖里出来。
      旁边站着两名衣饰华贵的客人。那名大汉像是他们的随从或保镖一类。

      我冲上楼去,我娘正捂着头皮拼命把衣服往肩上拉,一见我跑过来,忙道:“我让你不要上楼的!下去!还不下去!”我去掰那大汉的手,那大汉举起巴掌要扇我的脸。其中一名客人忽然大叫一声:“慢着!”那大汉的巴掌已经来不及停下,将我扇得趴在地上。

      这样的情形在我十四年的生命里已发生了很多次。我习惯了,甚至都不感到疼。

      鸨母赶紧奔上楼来,到两名客人边赔笑边道:“袁大官人,金大官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她嘴里的“金大官人”愤愤说着:“听说你们这儿来了新人,我特地请了袁大官人从云梦城过来的,谁知道这么不识抬举!”

      我娘抽泣着,抱着我,拭去我唇边的血迹。
      鸨母赶紧赔笑道歉。
      而那位“袁大官人”一直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表现得十分反常,心不在焉地说:“无妨,无妨,今日提不起兴致,也晚了,金兄随我一道回云梦去吧。”

      鸨母随两位客人一起下楼,一路好言好语地把他们送上马车。

      入夜,我听见鸨母在我娘房里好言相劝,喋喋不休:“你要是能凭读的书养活自己,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不就是个吸引男人的噱头?我说难听点,大家都是妓,就你读了点书高贵些?清高个什么劲儿?你几个东家都不要你,我们这儿要你,你该知道感恩才是。到这种地方来的客人偶尔看个十几岁的娇嫩少女矜持端庄,算是图个新鲜别致。要人家花钱看你个人老珠黄的算什么?”

      我的脑海中却一直浮现那位“袁大官人”见到我的脸时的惊惧神情。
      我隐隐预感到,这不是件小事,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于是,我趁白天替妓/院跑腿的功夫,去了一趟云梦。

      云梦最近出现了一位来自西域的人物,叫做“欧阳先生”,暂居于云梦城外。有人说他是赫赫有名的商人,有人说他是武林世家的掌门。当地的大户人家都争相出城拜访。

      我哪里能接触到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只能向街上的小商小贩打听。市井之人说话都是五分真五分假,我打听了几日,也没打听出欧阳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长什么样,住处在哪,何时来的,何时离开,只听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逸事。传言说这位欧阳先生相貌堂堂,早年间倜傥风流,后来不知为何娶了一位半老徐娘,那女人不能生养,却不知用什么法子将他制住,倒教他变得十分惧内。

      直到有一天,我随采买的小厮们来云梦。他们在胭脂店验货,我便信步在长街闲逛,忽见前面人群涌动,不知在看甚么。

      我挤过人群,看见一位手持折扇的白衣男子,携几名持剑的白衣男女,正在买麻糖。
      持扇的白衣男子彬彬有礼:“请问,桂花麻糖怎么卖?”
      他凌然若仙,冰雕雪塑,踏雪白靴一尘不染。卖麻糖的女子笑着盯着他看了半晌,答道:“不要钱,白送郎君一盒好吗?”
      白衣男子一愣,说:“这不行,不要钱怎么行呀?”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赶紧低着头挤出人群。
      太像了,我和他长得实在太像了。

      挤出人群我立刻后悔。刚才该弄出点声响,让他注意到我才是。

      短短须臾,我想了一个很不像样的计划。

      我回到胭脂店,打翻了几盒胭脂,随便说了些“受够了,要带我娘走”的话。果不其然,妓/院的小厮们追着我在长街上跑,直到我和白衣男子撞了个满怀。

      这便是我与“父亲”的邂逅。

      余婆婆把我想象得老谋深算算无遗策。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欧阳先生会是我的父亲。我只是隐隐觉得,这是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哪怕没有亲缘关系,光凭着我这一张脸,让他好心替我娘赎身也是好的。

      /
      “父亲”是西域昆仑白驼山的主人。

      我的确和“父亲”长得很像,但仅仅像在皮相上。他潇洒从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高贵,这是我怎么都学不来的。“父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味,悠远浩渺,像是花树草木的香气。

      我娘在他面前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他却显得很不自然,好像并不认识我娘,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可他对我们极好,二话不说就替我娘赎了身,还为我改了姓,把我们带在身边。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身着白衣、焕然一新的自己,一点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白驼山上下除“父亲”外,其他人似乎都对我们母子并不接纳,特别是内务总管余婆婆,总拿狐疑的眼神打量我们。我懂,我们毕竟是勾栏院出来的,在她们看来,不干净。

      “父亲”很愿意同我说话,可一直刻意回避我娘。我自然是希望我娘能和父亲重修旧好,所以每每和父亲谈话,总拉着我娘。“父亲”见了我娘又会尴尬局促,我娘也是含羞带怯,二人说不上几句话。

      起初我只以为“父亲”不敢和我娘多说话,是害怕传到家中嫡妻耳里。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一天日落时分,我经过“父亲”房门的时候,忽闻房内传来一声叹息,听起来甚是疲惫。我驻足片刻,“父亲”唤了一声“门没锁,请进来吧”。

      我推开房门进去。“父亲”从帷幔之后伸出手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竟然看到了一个极美极美女子。美到让人窒息,美到让我不敢靠近。

      她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或许她方才把我当作了余婆婆或者其他什么人,才让我进来的。

      她的头上扎着几枚银针。她穿着父亲的衣服,却不像“父亲”一样对我笑。

      我忽然一阵害怕。我想,她是父亲的嫡妻,而我好像不小心撞破了什么秘密。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市井的传言,浮现出这些日子我意图撮合“父亲”和我娘的种种行为。
      我跪下来,唤了一声,“母亲”。

      “你…你叫我什么?”是个音色清冷,语气却温柔可亲的女声。

      我抬起头,又唤了一声母亲。

      她似乎被我吓到。半晌,缓缓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抚了抚我的头:“我第一次做母亲。我怕我做得不好。”

      /
      母亲告诉我,她叫龙御风,因父亲有事滞留蒙古境内,便扮作父亲的样子,替他来中原处理事务。

      多年混迹烟花柳巷打杂,谁的脸色都要看,我练就了一个本领: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我都能记住对方的名字、称号、年龄和长相;见过两次面以上,我能记住对方的喜好与不喜,投其所好,避其所恶。

      母亲发现我擅长于此,会客总让我随侍于旁。

      今日来访的,是朱子柳先生。

      江湖上曾有五位武功登峰造极的绝世强者,即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西毒就是我的爷爷。母亲是东邪的弟子。而这位朱子柳先生则是南帝的弟子。

      朱先生道:“郭兄弟留书给我,说蒙古大军南下,邀我去大胜关陆乘风先生处共商御敌大事。我虽并非宋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的胁迫,算得是同仇敌忾。”

      母亲在外人面前一向乔装父亲的音容:“我也收到郭大侠的信了。不过,黄帮主给御风写信,说这次中原各大门派都有应邀前往,劝我们别去。”

      朱先生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苦心孤诣,他人未必理解。”

      白驼山在宋蒙交战之时,在西北打通蒙古帝国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在东南建立海上丝路,衔接大宋与扶桑、星洲、狮子国,招来中原英雄“两面讨好”“投机取巧”“发战争财”的声讨。此番中原豪杰集聚大胜关,前往必要逞一番机辩,少不得还得动手。

      母亲抱拳一礼:“多谢先生理解与提醒。”

      朱先生忽然问道:“你这次来中原,怎么没带御风一起?”

      母亲微不可察地一楞,接着道:“原想一起来的。只是家中有事,她一时走不开。”

      朱先生笑道:“不过说起来,没想到你时隔二十年还能找到她。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那也是托朱先生的福。”母亲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的柔光闪烁,像是忆起了什么,“洱海畔的神木花,开得还好吗?”

      “是。年年的花朝节,都开得极盛呢。”

      入夜,雨声绵绵。
      我端银耳莲子羹进母亲卧室的时候,她正取了小银剪子剪下一段焦黑卷曲的烛芯。书桌上摊着一本《资治通鉴》。

      “熬夜伤身,这几日母亲的头痛刚见好转,不如早些安置。”

      “睡不着。”母亲的笑容里透着淡淡的倦意,“你做的账目余婆婆看了,说你做得很好。这一点你像你父亲。我就不行,我一看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犯晕。”

      我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父亲。精明强干的,阴险毒辣的,八面玲珑的,负材矜地的。我娘说他是个“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人。

      我接着母亲的话,仿佛不经意似的问道:“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母亲搅着手中的银耳莲子羹,望向窗外:“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
      从云梦辗转大胜关的这天,母亲很高兴,说她接到传信,父亲不日便要来与我们会合。

      想到要见到父亲,我心中既紧张又害怕。
      一整日,我都在院中练习母亲新教的拳法。
      我根基不稳,底子太差,虽练得勤奋,却始终没什么攻击力。
      我正兀自懊恼,忽然听到一声嗟叹:“匪夷所思……”

      一回头,见到一个黑衣少年。这少年与我年龄相仿,面容虽稚气未消,个子却已经很高。“你是白驼山的门生?”

      我一揖为礼:“正是”。

      他冷笑一声:“老爷子让我拜入白驼山门下,本来我还打算考虑考虑。一看你这水平,动作软得像娘们一样……啧啧啧,看来白驼山也不过如此。”说罢转背就走。

      我不疾不徐,在他背后幽幽说道:“听公子口音是西南夔州人士。从掌上的茧纹看,应是长年习武之人,使剑与棒两种兵器。牙有龋洞,想来公子喜食甜食。脸色黝黑,而那并非是公子皮肤的自然色,因为手腕皮肤白皙,故而推测遭受了风沙日晒,看来公子刚从塞北回来。公子看着面生,却能自由出入此地,像是得了默许,想来替我白驼山山主传信之人,就是你。”

      那少年再回头时,换了一副刮目相看的眼神,一笑,露出一对虎牙:“看不出来,有两下子啊。交个朋友呗?夔州薛洋。”

      “云萍,孟瑶。”

  • 作者有话要说:  1. 本书正文第18章《初见》里,18岁的欧阳克与14岁的龙御风于花朝节初遇于云南洱海畔,给龙御风取小字“洛洛”;欧阳克打伤武三通,龙御风送武三通上天龙寺交由一灯大师和朱子柳。正文第31章《咫尺》说到,洱海别后,欧阳克去云南找过数十次,并没有洛洛的消息。欧阳克复活后,修书朱子柳,朱子柳回信说14岁的洛洛使的是桃花岛的功夫,欧阳克这才有了寻找龙御风的线索。
    御风剪烛芯时,想的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云梦夜雨时。”
    2. 龙御风头痛发作时,不想让白驼山部众担心,所以独自在房中,在自己的头上施针。
    3. 薛洋的原型是《魔道祖师》薛洋,在原著中与孟瑶同为出身不好走上歧路的人。我在这里用了他们的性格及人设,但故事是独立于《魔道祖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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