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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   “识字吗?”在发觉妇人并没有跟进来后,长生偏过头,小声的问道。
      书翁愣了愣,没有任何一个贵族子弟是不认字的,男孩儿抿着唇,忐忑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偷眼打量过自己身上照着主人家款式做的衣服,实在想不明白是哪里露了馅。
      露了馅的话,那妇人大概是不会再同意自己继续陪伴少年的,女人眼里的复杂和厌恶他看的清楚,或许,书翁想,或许他要去继续做洒扫的活计也说不定。
      见男孩儿神色忽的难过下来,那比他大了两岁,却因而整整比书翁高了近一个头的少年笑起来,伸出手指在唇前比了个“嘘”的动作,他眼里流动着光,鸢色的眼中透出狐狸一样的狡黠:“别怕,我不说出去,你识字吗?”
      “基础的都认得。”长生略有亲切的态度令他愣了愣,片刻后,书翁低低的回答道。
      “好,”少年点了下头,轻巧的从书堆上取下一本书来,递给男孩儿:“你试试能不能读懂,有不认识的字和理解不了的词,可以直接来问我。”

      这本书,书翁读了足足两个月。
      书名是《竹取物语》,里面讲了一个名为‘辉夜姬’的女孩儿的故事,虽然故事说得上轻快,内容也称得上有趣,不过其中词汇于只是粗略认了些字的书翁来说无疑是一大难题。
      不过对长生而言显然不是。
      那些对书翁来讲难以读出的词,轻飘飘的从这苍白瘦削的少年口中吐出,那些于他而言难以理解的意象,在长生讲解后也变得妙趣横生。
      这个叫长生的少年所拥有的学识和智慧如同宝藏,可惜这副病骨注定了他的缠绵病榻,男孩儿想着,把一早去折的一把小雏菊插、到了长生床榻前的瓷瓶中。
      夏日又至,少年的病则一直在反复中挣扎,每日清醒的时间有限,其余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的,哪怕强行将之叫起来喝药,在起身喝完药后也常转眼又睡了过去。
      但在睡着前,长生倒是撑着对他说了句话。
      “不用一直守着,”少年努力使打架的眼皮不立刻阖上,连带着声音里也透了些虚弱和疲惫,鸢色的眼眸在病痛的折磨下却依旧不改明亮:“去找些事做,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我这里的书你可以随意去看。”
      大约是太疼了的缘故,在梦中的长生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书翁放下手中的风土记,隔着些许距离,手指虚虚碰上少年蹙起的眉头。
      这年,他已经长得比长生高了。

      待长生略好起来时,已入了秋。
      闷了一个夏天的少年难得提出出去走走的愿望,成群的仆从便一同忙碌起来,连带着七八家臣,五六十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登上了附近的一个小山丘。
      恰逢红叶满山,长生因为身体的缘故,从车上下来之后只能慢慢地走着,书翁怕他无趣,一边和他并肩而行,一边引经据典的讲着自己在书里看过的故事,见过的风景。
      长生安静的听着,木屐簌簌踏过殷红的落叶,风起时有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少年颇有些新奇的深深吸了口气,肩上却适时地搭上了下仆迅速抱来的羊皮袍。
      羊皮袍薄厚得当,挡风又轻巧,轻而易举驱散了身上淡淡的秋爽。
      在他身旁,已经比他高了的,短短一年便已不能再被称为男孩儿的书翁当然没有这个待遇,已经出落得愈发清秀漂亮的少年捡起一枚落叶,弯眸吟咏着万叶集里的和歌。
      “秋山树上红叶,如今萧萧落;更盼,秋能重过。”
      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了什么。
      书翁没听清,顿时止了口,抬眼望过去。
      “没什么。”鸢色眼眸的少年却只是摇了摇头,抬高手臂,去揉了揉书翁的头发,就像他这场大病之前经常做的那样,然后突兀的,又似乎不那么突兀的询问:“你已经读了这么多书,想不想出去看看?”

      “后来我回想了很久,大概是很多年那么久,才从口型大致猜出来他说的是什么。”书翁说到这里,脸上惯常温雅轻松的笑容也有了些不自然:“他说的是,人生能有几度秋。”
      书翁是个讲故事的好料子,但八岐大蛇显然对于这种故事并不感兴趣,早已侧过头,漫不经心的一边听着一边逗弄着指尖小蛇,反倒是夜神不自觉的听得入迷,青年神明无意识的抿了口茶,询问道:“后来呢?”
      小蛇嗖的一下钻回到了八岐大蛇的衣袖里,似乎被夜神这句询问挑起了兴趣,男人又重新专心致志的将目光移回到书翁……身前的夜神身上。

      “那时的我很茫然,并不清楚他的意思,”书翁道:“但后来,我们一起学习了绘画。”

      长生无疑是个天才,只要他将别人的画随意临上个几遍,里面的技法,画师的所长,便能学上个七七八八。
      贵族闻此极其高兴,虽然因为长生的体弱和病气原因对方并不经常来,可从长生的衣食用度和卧房里那成堆的书中就能看出他对这个儿子的疼爱。
      听闻长生在绘画上的天分居然高至此境,每月每年送来的书中更是包含了许多画卷,虽有只画的好看些的无名之辈之作,但也不乏名家妙笔。
      相比之下,书翁学画的进度就要慢上许多,他不喜欢画那些人像和佛教故事,反倒更爱隔海那名为‘唐’的国家的写意与白描。
      他画梁上燕,画林间兽,画山石溪谷,有时不顾布局,没得章法,却总能引得长生搁下笔,饶有兴致的前来观赏。
      “这是海吗?”他指着画上两条河流交汇之后奔流的方向,指着那无尽的碧蓝色,兴致勃勃的询问道。
      “水草河,一水源出郡家被三里一百八十步毛志山,一水源出郡家西北六里一百六十步同毛志山,二水合,南流入海。”书翁指了指案几上摊开的,作为灵感来源的《出云国风土记》,摇了摇头:“我画的不对,我没见过海,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座山上会出两条水源再汇聚。”
      他这么说着,抬起头看向长生,却骤然对上了长生那双鸢色的,温柔的,带着些许艳羡和深意的眼眸。
      “那么,去亲自看看,怎么样?”

      他当然是想出去看看的,谁读了万卷书不想去行万里路呢?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谨记着自己曾经低贱的身份和能得到现今待遇和学识的原因,也因此,一直都乖乖的陪在长生身侧。
      那妇人两年下来对他也算是满意,态度好上了不少,不过要放书翁丢下自己儿子去云游却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书翁这么想着的时候,却见长生在和母亲谈过后开心的走出了门,伸手一拍他肩膀,得意的扬了下眉梢:“走,收拾东西去。”
      书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收拾了行装,背着书箧出了门去。
      他自是无措的,站在门口和长生对视了许久都未能转身迈出一步,已经快比长生高上一头的少年迟疑的和自己侍奉了近三年的小主人对视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长生的温柔和善良,知道长生是不想让自己陪他度过这寥寥几年,又在他死后继续为贵族磋磨一辈子,打算在还活着的时候就亲自将他放走。
      可他还记得长生第一次勾起他手指时的样子,那时候长生好高,他侧过头时只能看见对方的肩膀,而现在,却换长生来仰头才能与自己对视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好奇,为什么我会直接知道,你的身份是母亲编出来的吗?”见书翁一直不说话,长生再一次笑起来,不知何时已经愈发瘦弱的少年仰起头笑着,踮起脚,伏在书翁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个时候,你手里的茧子形状不对。”
      少年呼吸的热气打红了书翁耳尖,他看着长生,本能的抬起手,抚了一下自己指侧的薄茧。
      现如今他的十指已如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一样细腻,连薄薄的茧子也只生在指侧,成为了曾刻苦读书的标记。
      “当时我就想,母亲大人这是从山岭间找来了一匹幼鹿,关在我的马厩里吗?可我实在不能像母亲大人那样,硬生生将鹿当做马呀。”
      长生轻轻地后退了一步,夏日轻盈的风拂起少年的发丝,鼓起的衣袍显得他瘦的像一只雪白的鹭。
      “走吧,回到你的长野千山里去。”

      那道象征着安全和禁锢的门就这样在少年书翁的面前关上了,已经长大了的小鹿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这曾经庇护了他的一小方天地,转身,长河千里,落日下,天地一片溶金。

      后来,书翁走了很多地方。
      他初时是如无根浮萍那样飘着,到了哪里就写到画到哪里,待稿件积多了就给长生寄过去——直到上了路好久后书翁才发现长生悄悄放在他书箧最底的那些金子。
      长生的回信不快也不慢,好在书翁等得起,大约在一年后,当他提到自己走过,却与书上记载不符的位置后,长生在回信中很高兴的说道: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值得用一辈子去做……如果我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书翁的指尖擦过那句墨迹已干的‘值得用一辈子去做’,忽的就找到了自己一辈子要为之奔波的东西。

      他行走千里,背着肩上的书箧,带着长生偶尔寄来的金银。那少年已成了青年,说话却还是一样的温和贴心,说是拿这些金银买书翁的稿件,若集册成书他也会在抽成后将剩余部分寄过去。
      书翁倒是不大在乎那些多余的钱财,长生所给的部分足够他开销,数载光阴,青年步过浩渺烟波,踏过清风花野,跋涉溪谷山涧。曾船头观归鸿直上,梦枕星河听虫鸣,也曾立山巅衣带当风,振袖如流云。
      他见到了海,也见到了《竹取物语》中提过的富士山,他将风雪与青松,山海与明月一并画下,记下,具都给长生寄了过去。
      天下何其之大,他一辈子都走不完,也觉得自己能足足走上一辈子。

      “这似乎是个很美满的故事。”八岐大蛇听到这里,瞥了一眼显然觉得这个结局不错的夜神,优哉游哉的泼了盆凉水过去:“不过如果确实仅是这样的话,你似乎也就不会变成妖怪了,不是吗?”
      “是的,”书翁倒也没看出来八岐大蛇的心思,点头道:“若非失足坠下山崖,却又机缘巧合化为妖怪,从崖下醒来时已然二十载光阴过去,我也不会仓皇的回到故地,更不会知道后续的事。”

      二十年是什么概念呢。
      二十个秋天,二十次枫叶红遍山野,昔日庭院仍在,稚童却已长成成人,而成人的鬓角则也添了白发。
      书翁的容颜虽还年轻,好在满头霜雪却成了他掩饰年龄的最好借口,青年放下了头发,用丝缕发丝掩住自己变得青翠的眼眸,在报上名字身份与来意后,意外顺利的踏入了庭院中。
      贵族已经逝去,接任贵族身份与庭院的是长生的大哥,如果说风度仪态确实体现了一个家族的家教,那么无论是长生还是长生的大哥无疑都传到了他们家族的风骨。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在长久的沉默后,已不再年轻的男子说道,他那双和长生极像的眼眸打量过书翁的白发,白发下面的那点墨一样的浓黑,和那堆得满满的书箧,半晌叹息道:“看来你并非刻意不再写信,而是另有机缘。”
      原以为身份并没有被识破的书翁呆了那么几秒,身子本能的逐渐绷紧起来。
      “走吧,”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如何危险的话,男子站起了身,淡淡道:“我们去看看长生。”

      长生没葬在家族的坟地里,依照着青年最后的嘱咐,家族最后同意将他埋在他这辈子只踏足过一次的小山上,立了碑却没砌太大的坟墓,轻衣薄棺,连陪葬品也只是几卷他生前还没读完的书和些许笔墨纸砚。
      小山很干净,没什么徘徊的灵魂,男子带他去看长生的墓碑,碑也很干净,看起来确实是常有人来打扫。
      “有些事,我确实应该告诉你,”男子说道,他带了一壶酒,倾倒在长生的坟前,背对着书翁,没有转头,声音却沉沉的发闷:“在你走后没多久,长生便去了极乐之国。”
      “唉?”书翁怔了怔,不太敢相信的道:“但那些信……?”
      “一部分是他临终前所书,一部分是我写的。”男子道,风很轻,拂过两人的衣袍,吹得林间响起簌簌微声:“没什么同龄孩子愿意与长生相交,你是他唯一的玩伴,朋友,从某种程度上更是比我更像他的兄弟。”
      “他要我隔一段时间,在收到你的信之后就将他写好的信寄给你,他说你之前一直将心思系在他身上,离开后想必会迷茫很久,所以,想帮你找到一些你或许愿意去做,也值得去做的事情。”
      男子眯起眼睛,仿佛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已经永远也长不大了的幼弟细白无力的手指轻轻攥着他的衣袖,金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那双鸢色的眼眸里流动起琥珀光。
      “兄长大人,”他低低的道,虚弱的声音仿佛蚊喃:“你说,我引导着别人去走我想去走,却无法去走,也无法完成的梦想与人生,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没有,”当年还是青年的男子果断的回答道:“如果不是你,一个孤儿,最好的结局也只是成为我们家的仆人而已,根本就没有识字的机会,也不可能有现在的人生。”
      于是少年微笑起来,微笑着阖上了眼眸,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书翁前些天递送回来的,第一封信。

      那封信里有惊鸿掠影,人间风月,有山川草木,虫鸣鸟抟。
      那时的书翁还没走出几十里,所讲的也不过自他们这间庭院驱快马奔上一天的路程所见。
      而这几十里,却是长生一辈子都未能去走到的。
      巍巍高山,苍青雪松,千万里河山辽阔,他捏着那薄薄的一纸新,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他枕着这些入梦。

      。

      “后来他的兄长告诉我,那封‘值得用一辈子去做’的信并非长生写的原信,虽然长生确实是有这个意思,不过留下来的信实在无法与我那封信应和的上,我收到的是他的兄长重新修饰誊抄的。”书翁道:“他的兄长将那些信的原件都给了我,连同他帮忙整理的,我寄的那些书信和画也都还了回来。说是虽然很抱歉,但我既然已经找到了行于这个世间的理由和存在的目的,那么这些东西也确实该归还于我。”

      “区区一场算不上恶意的骗局而已。”八岐大蛇嗤笑道:“就因为这个,宁愿浪费二十年求到夜君身上么?要知道冥界存在着轮回转世,你想要见的人,你想要达成的执念,最后很可能是一场空。”

      “并非浪费,除却为神使大人收集情报的时间,我也在四处云游。”书翁摇了摇头,摸摸被自己放在一旁的书箧:“虽然世间之事听不完,世间之景看不完,但我也想亲口告诉他,无需抱歉,我确实是找到了赖以长生……值得去行走一辈子的东西。”

      他说着,目光移回到了在听完故事后一直沉默不言的夜神身上,有些试探道:“夜神大人?”

      “确实是还不错的故事。”夜神停了一会儿,才正了正神色道。

      方才不知为何,尤其在书翁讲到作画之时,他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但哪里熟悉,又有些说不上来。

      毕竟对于现在的夜神来说,拿着铅笔和素描纸画点漫画倒是还可以,若铺上宣纸沾上墨汁,别说浮世绘和目前应该处在唐朝时期的种花家的写意了,恐怕他只能圈圈点点再来几条线,勾个小黄鸡。

      “既然是这样的所求的话,走一趟冥界也未尝不可,”夜神道,但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冥界那边我并不熟悉,若要找人的话,还是需要你自己去找。”

      八岐大蛇闻言,唇角的笑意顿了顿,又深了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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