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夏一未

8、修罗

　　叶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此时后堂除了陆昊之的尸体，只剩下明岚和方自远两人。
　　明岚眼神冷了几分，双手环抱胸前，朝方自远道：“大人，这些天来，缉捕司不是搜不到人，是被打了个时间差吧。”
　　方自远有些不解，他于是把萧白玉在正月十五晚上所见一一告知。说完之后，方自远恍然：“的确，缉捕司当晚封了城门，把城中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搜了一遍，甚至联系了天枢卫去探查在京官员宅邸。未料他们从水路离开——”
　　明岚接上：“也并没有离开京城很远，等缉捕司在城内搜查未果，人手向外铺去的时候，再从水路回来，进入缉捕司力所不及的地方——”
　　两人此时脸色都相当难看，异口同声：“二品以上大员贵胄的宅邸。”
　　但是，在京的二品大员，掰着指头数也数得出来，这靶子未免太明显。
　　明岚的视线落在陆昊之僵死的尸体上，苦苦思索。这是其一；其二，叶家若真是浮图国后裔，战争已经过去五十多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们被陆昊之这样一个小小的县令抓到证据？萧白玉当时提过叶枫把知道秘密的人都杀了，但对陆昊之他并未下杀手，并且只怨恨他救灾不力。是什么人让陆昊之做了什么，是以被陆昊之知晓了这个秘密，并把它当成自己的护身符？他当时为什么不禀告朝廷？背后之人引发山洪把叶家围灭了让他死无对证所以无法告密邀功？那他是如何知道叶家还有后人？
　　明岚双手用力地揉着脑袋，这一个个零散的线头绕在他脑子里，像一团会跳舞的海草，东一下西一下又滑又细抓不住，头倒是被搅得刺痛起来。
　　“明岚，”方自远拍拍他肩膀，“天枢卫已经开始调查在京官员，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
　　明岚捂着脑袋叹气：“大人，要继续调查谁劫走了陆昊之，必然会碰触到浮图和在京官员，缉捕司和天枢卫的交道，是少不了打的了。属下觉得不如和他们合作。”
　　方自远沉默了好一会，缓缓道：“天枢卫的水太深，我亲自来跟吧。”
　　明岚点点头，抬脚想去叫仵作回来，被方自远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叶枫这个人，你要看好了。”
　　“属下知道。”
　　此时他脑袋里千头万绪未曾辨明，心中却有一事开始清晰起来——叶枫从退出无忧堂开始，就掉进了一个设好的局。而他明岚，竟不知不觉成了第一颗被调动的棋子。转身离去的明岚，绷紧的唇边隐隐一抹厉色。

　　漩涡之中的叶枫没有想那么多。但杀手的直觉，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妥。看着眼前这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个冷馒头，不声不响啃了起来。屋檐上，方才经过的庭院里，都有危险的气息。叶枫一手握紧放在桌上的刀，眼眉低垂，没有情绪的脸孔雪□□致，看起来像个不会说话的陶瓷人偶，而浓密睫毛掩盖下的漆黑双瞳，杀意渐起。
　　“笃笃”两声，门被敲响。
　　叶枫眼皮一抬，方才的杀气瞬间消散，起身开门，又飞快地双手一合——
　　“哎，你干嘛呀？”明岚眼疾手快地身子一侧卡住门扉。
　　“你来干什么。”
　　“来感谢你呀，按照你刚才的提示，我们已经有杀害陆昊之凶手的线索了。”
　　“不谢。”叶枫抬脚一踹，明岚本能地向后退开。
　　砰——门被合上，还迅速地上了栓。
　　明岚吃了个闭门羹，摸了摸下巴，有些讪讪地走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由近及远，房内的叶枫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低头看着手中被明岚极快塞入的纸条，眉心慢慢皱起。片刻之后，他将字条在烛火中烧尽，盘腿上榻，长刀横在双膝之上，闭目吐纳。

　　三更鼓响，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初春寒意依旧凛冽，此时孟城中，连巡更小吏都找了处檐下避雨避寒，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不时几声喑哑的猫叫，给寒夜平添一股森冷。
　　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孟城府衙中窜起，利落地翻上屋檐。他头微偏，朝自己侧后方扫了一眼，随即身形一纵，往出城方向掠去。
　　几乎同时，侧后方约两三丈处，三条同样身着夜行衣的身影跃出，尾随他而去。
　　只是，前面那人轻功极高，脚不沾地，追了片刻，便将距离越拉越远。
　　后面的三人却也并不焦急，只是尾随，保持着堪堪可以看到他身影的速度。
　　同时，城中各个方向，都有黑衣人朝着那人包抄而去。

　　夜色浓如墨，此时恰巧一片乌云蔽月，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淅沥不断的雨声中，有几道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响。
　　“叮！”独自一人深夜出城的叶枫，半空中长刀旋起向后背横扫，清脆的兵戈相击之声骤然打破无人郊外的安谧。
　　这一声仿佛一个信号，不容喘息，箭矢漫天倾落，密密麻麻将叶枫罩入其中，不得生机。
　　叶枫并未蒙面，冷如霜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慌张，在被箭矢逼落地的瞬间，脚尖轻点，右手提刀左手执鞘，身体旋如疾风，向上突去。横在身侧的刀和鞘被强横的内力灌入之后，足以削金断铁，起落之间，他已经脱出重围，而身前身后，落了一地断箭。
　　一地潮湿腐烂叶子被内力震起后凌乱地落下，叶枫视线可及之处，里里外外站了不下三十个黑衣蒙面人，刀影剑光森然向他劈去。
　　没有一个人说话，现场只有兵器交接的声音，和不时响起的惨叫。
　　雨雾和血雾交织成一张网，网中的天地只闻杀戮，不见慈悲。叶枫所立之处，血水蔓延成溪。
　　他全身湿透，平日里唇上的一抹血色早已不见，而被雨水打湿的睫毛之下，一双黑瞳诡异地泛起了红光，恍如厉鬼。
　　“三十个人，逼出了修罗，合算。”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叶枫侧耳，却听不出远近。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股阴冷霸道的内劲，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滞，一些受了内伤倒地的黑衣人，甚至发出了窒息而亡前的哀嚎。
　　叶枫曈中血色更浓，将自身气息往里收至几乎消弭，突然疾退三步刀鞘合击往身前一档——堪堪架住一双凭空出现的手掌，但此时掌风未断，掌势未老，直劈他胸前要害。
　　叶枫后槽牙紧咬，额上青筋暴起，硬生生架着来人双掌向侧一扭。
　　一声巨响，掌风将泥地轰出一道深坑。叶枫躲过正面一招，却仍然被那人纠缠住不得脱身。他刀法了得，在近战中却不占优势，而那人内力阴森诡异，近战越久，越发觉得寒气入骨，真气的流动也愈受影响。
　　叶枫不愿恋战，真气强提，双脚蹬地一跺，数道裂痕自他脚下向外蔓延开去，真气入地再从裂缝中爆出，霎时间泥土碎叶崩于眼前，有躲避不及的黑衣人甚至一声惨叫爆体而亡，血肉碎片纷纷而下，现场宛如炼狱。
　　借着黑衣人一时错愕，叶枫虚晃一招，脱战而去。
　　“追！”黑衣人喝道。
　　“哪里跑！”此时只闻一声断喝，密林之中冲出几十个头戴鬼面的黑衣人，将他们围住。
　　“天枢？！”

　　数里外的荆棘地，叶枫突围至此也是强弩之末，他踉踉跄跄地找了一颗矮树，背靠树干缓缓坐下，一直捂着嘴的左手无力垂在身侧，掌心血色刺目。雨势更大了些，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光亮明灭间，他双目赤红几已不见原先的瞳色，浑身像失去控制一般颤抖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不住地呛咳，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鼻涌出，又被大雨冲刷而去，双目已经开始涣散。恍惚之间，他看见一双脚停在自己身前。
　　叶枫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很快又坠下，口中的呢喃轻不可闻：“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