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夏一未

6、以身作饵

　　屠九昏睡的时间不长，却足够他做一场梦。梦中他站在一条冰凉的河中，黑色的水面上，有无数张扭曲变形的脸孔，汇成一个个漩涡，在他脚下打转。他想向前迈步，但水中长出无数白骨，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双腿，身后，一双冰凉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耳边响起一个苍老而凄厉的声音：永远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屠九身体一挣，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很安静，落下的床帘遮住了外面的光，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
　　“你醒了？”是明岚的声音。
　　屠九撩开床帘，透过窗棂看到外面天光仍盛。
　　“你也就晕了一炷香时间吧，来，喝口茶醒醒脑。”明岚翘着二郎腿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笑眯眯地招呼他过来。
　　“萧白玉走了？他后来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去过叶家围，发现废墟之上，有被挖掘过的痕迹。当然，好奇如他，也雇人在那边挖了几日，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搁下了。”明岚边说，边留心着屠九的反应。
　　屠九喉结微动，但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们也该走了，”明岚喝完杯中茶，起身，“陆昊之的尸体，在孟城和韩城之间的河滩上被发现了。”
　　少倾，一黑一蓝两个身影策马奔出郁州城。日正当空，两个年轻人脸色皆如冰霜，目光深敛，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不远处天边，一抹乌黑攀上了洁白云朵，风乍起，似有一场忽来雨。

　　京城周边，已经下了整整五天雨，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阴雨延绵带来的湿冷犹胜寒冬。与之相反，进入京城五十里范围内，却滴雨未下，反而轰隆隆打了几次旱天雷，还引发了西郊德山的山火，当时太后正在德山脚下的灵悟寺给天子祈福，被晴天惊雷一吓，当场就软在了佛祖面前，回宫之后卧床不起。
　　翌日，天子命太常寺于太庙行振抚之礼，亲临祭天。祭天之后的傍晚，南风骤起，京城暴雨倾盆。

　　南五街外这座雅致的别院里，两个小丫鬟，一人撑着伞，一人端着茶具，小心翼翼地走到回廊尽头的花庭小筑前，掀开挡雨的竹帘给庭中两人上茶。
　　时近二更，这两人倒是兴致盎然，在这庭中秉烛对弈。

　　“这雨下得蹊跷。”庭中，两鬓花白，背微驼的老者白子落下。
　　“下得让人措手不及。”锦冠乌发的青年执黑子突入断点。
　　老者眯眼：“小子胆大，竟敢咬钩。”
　　“你又怎知，我不是以身作饵？”
　　老者闻言抚掌大笑：“小侯爷好一招险中求胜。”
　　青年把玩着手里温润冰凉的棋子，嘴角弯起，却笑不入眼。
　　他年不过三十，眉目端正，左眉丛中一颗黑痣点缀其中，举手投足间贵气雍容，正是当今天子的堂弟，大成定西王沅崖的独子，御封宝玉侯，沅令。

　　同一时间，皇城内，御书房里，当朝天子沅宸打开刚刚被呈上来的天枢卫密函，把那寥寥数语反复思虑后，朱笔一挥，批下四字：“见机行事。”

　　相比这些在皇城内有瓦遮头的皇亲贵胄们，连夜赶路的明岚和屠九，可就凄惨多了，被突来的大雨淋了满头满身，还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路上，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一座破得屋顶都漏水的荒庙收留了他们。
　　两人挤在不大的庙中唯一干燥的东北角，用火折子点燃找到的一点干草，升起了火堆。
　　明岚方才打坐片刻，用内力烘干了衣衫，睁眼便看到屠九背对着自己抱膝坐着，怔怔地看着门外铺天盖地的雨幕。
　　“叶少侠，过来吃点东西呗？”明岚拿手指戳他，一戳一手水，诧异：“你衣服不弄弄干？虽然以你的内力也不至于会感冒但——”
　　话说到一半，明岚已经看见了屠九身上那蒸腾而起的热气。
　　敢情刚才就是发呆给忘了？
　　明岚顿时有种在照顾自家傻弟弟的感觉，不禁弯弯嘴角，把用火烤热了的馒头递过去：“吃一个呗叶少侠。”
　　“我叫叶枫。”屠九似乎有点累，把手臂搭在曲起的双膝上，半个头埋在臂弯里，露出的半张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有点异于常人的苍白，显得眼珠子越发黑亮深邃。
　　“比屠九好听多了。”明岚自然地接上，把馒头掰开一半送到他嘴边：“吃吧。”
　　叶枫摇头：“不用了。”
　　明岚：“啊？”
　　叶枫摇头：“不饿。”
　　明岚：“啊？你说什么？”
　　叶枫深吸一口气，音量往上提：“我不——呃——”
　　一只白嫩嫩胖乎乎的馒头准确无误地堵住了他张大的嘴巴。
　　“恩，不喜欢吃饭的熊孩子我见一个灭一个。”明岚露出慈爱的笑容，拍拍手，施施然转回到火堆前继续烤馒头，深藏功与名。
　　叶枫霎时懵逼，愣了一会，木然地把馒头吞下去，抄起地上的干草，回头一拍，糊了明岚满脸。
　　“……”英俊潇洒的明大人此刻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手指伸出刚要教育一下这个熊孩子，就见熊孩子秀气的手朝自己腰间一探，水囊应声落入他雪白修长的五指之中。
　　叶枫后退两步，扭开，仰头就干。
　　明岚眨眨眼，嘴角往上翘起的幅度越来越大——
　　“噗——”叶枫头一扭，一口喷在地上，淡淡的酒气即刻弥漫空气中。
　　“哈哈哈哈哈，大人的世界你不懂！”明岚咬着烤好的馒头，愉快地拍拍他的肩。
　　叶枫用袖子擦干嘴角残留的酒渍，咬紧后槽牙，深呼吸，将胸腔中的怒气压下去免得自己一掌拍死他。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吃完早点休息，等雨停了再赶路。”明岚笑眯眯挂起免战旗，叶枫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转身打坐，后脑勺以对。
　　明岚两口把馒头消灭掉，双腿一盘双眼一闭，但他并未入定，脑子里像回放一样，一句一句地闪过萧白玉离开之前说的话。
　　“浮图国统辖西南十三城，国土虽不大，但国内盛产铜铁，冶炼之术十分高超。和我大成素有疆域之争，战火绵延了将近五十年。直到先皇倾三军之力，联合江湖武林奇人异士才攻破浮图国都，覆灭存在了百年之久的浮图王朝。西南十三城也尽归大成国土。”
　　“浮图国君有一支亲卫队，嗜血好战，混不畏死。据载，他们都是从小修习浮图魔功修罗经，战力十分惊人，先皇折损了差不多三千兵力才把这只百人亲卫队歼灭。但浮图国破后，无论如何搜寻，都找不到修罗经的秘笈。有传闻，它被浮图国师带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浮图国历代国君的藏宝之地路线图。”
　　“叶家和浮图国，似有不一般的关联。我还需要验证几个点。”
　　“我方才刻意激怒屠九，你应该见识到他高得可怕的内力，这种内力，按照平常心法，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的身上。”
　　“明岚，你可能钓出了一条大鱼。但是，这条大鱼背后，有一只更大的猛兽在虎视眈眈。”
　　“我一介江湖人士，卖这个人情给你，你懂的。他日你明大人再建奇功的时候，我再来讨个利是，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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