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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伯爵(四) ...

  •   “今日风雨大作,怕是也不能外出散步了。”没有利益纠葛的谈话是最令人心神愉悦的,奥蒂莉亚盘桓在欧仁妮别墅的这段时间,她和拿破仑三世相谈甚欢,除却政治外交之类的话题,几乎是百无禁忌。
      “今年比亚里茨的天气着实恶劣,影响了度假的心情。夫人如不介意,可以在室内走一走,我乐于奉陪。”法皇也很乐意陪着奥蒂莉亚闲谈,一个赏心悦目,又十分聪明的女人摆在面前,即使一言不发也令人心动。他暗暗羡慕威廉的好运气:看来普鲁士国王在挑选妻子时失去的好机缘都落到了挑选情妇上。
      “或许我们可以去打几把弹子球。”
      他们二人于是朝弹子房走去,在走廊上,奥蒂莉亚忽然注意到了一幅人物肖像。画像上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一头金发,神色忧郁。她辨认出了画中人的身份,一时间起了好奇之心:
      “关于陛下的堂弟——莱希斯达德公爵,陛下可还有印象?”
      “虽然是我们是只相差三岁的堂兄弟,但实际上我们并未谋面过。”法皇也注意到了那幅画像,他淡淡地回应了一句,神情中很难看出喜怒。
      “或许我不该提这个话题,我不知道这是个禁忌。”奥蒂莉亚以退为进,而法皇如她所愿地打开了话匣子:
      “并不是这样的,夫人,他去世许多年了,这算不上禁忌,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不过我对他确实没有什么太过深切的印象,倘若一定要说的话,我更加印象深刻的是保姆们描述的,他出生时的盛况。伯父登基七年才喜得皇储,他简直喜出望外。当日杜伊勒里宫的一百发礼炮响彻天际,人民奔走相告。堂弟出生的第二天就得到了罗马王的封号。那时候人人都以为伯父的帝国会永远传承下去。就连迪罗克将军都放言:‘我嫉妒那个孩子,荣光正等待着他。他只要张开手臂,世界便是他的。’”
      然而拿破仑的帝国在此之后仅仅延续了三年。奥蒂莉亚在心里默念着,等待法皇继续讲下去:“等到联军入侵的时候,露易丝皇后携着孩子逃回了娘家维也纳。听说堂弟并不愿意离开,他不愿意离开他的父亲,毕竟他曾是那样疼爱着他。后来的事情您也知道,伯父被流放,他的妻子和儿子只能留在奥地利,而他的岳父对这个女婿向来是多有仇视的。”
      “在这方面,我并不想指摘任何人,尤其是我堂弟的母亲。她向来被人描述为青春活泼,小鸟依人的形象,但因为我堂弟的悲惨际遇,我对她实在是颇有微词。她是奥皇的亲生女儿,在父亲的庇佑下第二年便嫁给了一位伯爵,夫妻双双前往意大利的封地,而把三岁的孩子留给了孩子的外公抚养。然而谁都知道,这位皇帝正是因为伯父的武力逼迫才放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头衔的,他的女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被迫献给伯父的,这种情况下,他对伯父的态度用恨之入骨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对待外孙的态度又能宽容到哪里去呢?”
      法皇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收不住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那从未谋面的堂弟的凄惨经历:“正因为伯父,弗朗茨二世失去了皇帝的称号,因此他也褫夺了外孙罗马王的封号,改封为公爵。他要让他忘记法国的一切,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奥地利人。他不许人对我堂弟讲法语,也不许人对他提及法兰西和波拿巴家族。我那可怜的堂弟骤然生活在一个全不熟悉的,对他充满冷漠的环境里,他自然茫然不知所措,感到既孤独又恐惧,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求他保持礼仪规范,不得哭闹半分,那未免过于强人所难。然而他一旦啼哭,就愈发惹人厌恶,人人都说他如他的父亲那样‘任性、固执,甚至阴险’,又没有母亲的关爱。这种情况下,孩子的心灵自然是备受创伤。”
      法皇的叙述让奥蒂莉亚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长子,她难得地反省起自己对他的态度是否过于苛刻了一些。那孩子自幼不曾跟在自己身边,全由祖父祖母教养,虽然他的祖父母对他甚是优渥,但到底没有来自母亲的关怀,或许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创伤?
      “等到伯父去世,他给儿子留下了长篇遗嘱:‘我的儿子不应因我的死而萌发复仇之念,他应从我的死亡获得教益,应让我所做过的一切须臾也不离开他的心头,他应像我一样,永远做一个彻底的法兰西人。……让他的儿子将我播种的一切培育出花朵,让我能发展法兰西土地上所有繁荣昌盛的因素,只有这样,他将无愧于他的命运。’这是非常令人感怀的文字,他传到维也纳,也感染了奥皇。抑或是他认为伯父已然身故,可以放松对波拿巴家族的防范。于是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堂弟他的身世和伯父的去世。显然我的堂弟并没有忘记幼时的往事,在得到允许后,他开始学习法语和法国历史,学习有关他父亲的一切。事实上在他不知晓自己真实身份时,他就表现出了波拿巴家族的遗传——对军事非常感兴趣。只可惜这份兴趣并不能给他一个健壮的体魄,他的身体始终孱弱,后来更是得了肺病。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但还坚持着和依旧忠于伯父的法国将军、元帅,还有贵族保持书信来往。那时我曾听说他身染沉疴,便写信给哈布斯堡宫廷,希冀能去陪伴他,照顾他最后一程。但这封信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再无回音。直到我听说堂弟因大咯血而骤然离世,他去世时年纪尚轻,尚未婚配,实在是不幸至极。”
      “这真是一段悲惨的过往,令人唏嘘。”奥蒂莉亚不由得慨叹起来,心头因为法皇的叙述而对长子充满了内疚。
      “要我说,父母之爱是孩子不可或缺的营养,与其说堂弟死于肺疾,还不如说他死于先天的父母之爱的缺失。我的父母虽不甚和睦,但他们对我的爱却是丝毫不减的。我自认为自己能有今日的成就,理当归功于父母在我小时候给予我的关怀和爱抚。当然,看夫人如今的成就,想必小时候也不缺乏父母之爱。”
      要不是法皇之前推心置腹地和自己说了许多,奥蒂莉亚简直要以为他这是有意在讥讽自己了。就连威廉都知道她和母亲的恶劣关系,向来避免在她面前提及明妮。因此奥蒂莉亚的回答中略带不快:
      “陛下这可就猜错了,我是不大喜欢我母亲的,和她素来不亲近。好在我的其他亲人,譬如父亲、兄长和幼妹,都是真心爱我的,我自然也爱他们。但倘若一个人整日为爱或是不爱而心生懊恼,乃至影响身心,那恐怕日后即使不成为一个优柔寡断,心思细腻的无用之人,也会变成一个暴戾乖张,一无所长的角色。”
      “我对夫人和令堂的关系感到遗憾,也为自己的冒犯而抱歉。但我仍要反驳夫人的判断,孩子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他们如同未经雕琢的大理石,被人塑造成想要的模样,父母则是其中最重要的工匠。如果日后他们没有成为旁人眼中的艺术品,大家是该责备石料自己的自怨自艾,还是该怪责工匠的粗手笨脚呢?”
      奥蒂莉亚不欲再与法皇继续子女教育的问题,这只会让她更多地联想起赫伯特。于是她假笑着转移了话题:“我看风雨已经停了,陛下有兴趣与我到海滩上走走吗?”
      既然普鲁士首相这么说,皇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们带着手下人步出了别墅,欧仁妮的宠臣梅里美也陪侍在侧。他以一个文学家的眼光观察着自家的皇帝和普鲁士的首相,同时暗暗在心中感叹:这两人精神状态的对比就好比两国的国运一般,皇帝比起奥蒂莉亚明显衰老可怜许多。他脸色焦黄,双目无神,形容枯槁,而且已经开始驼背,但事实上他并不比阿拉丁与年长太多。相反奥蒂莉亚却是精神健旺,神采飞扬,她轻快地走在皇帝左侧,甚至还有心情偶尔逗弄一下皇帝那只名叫尼禄的小狗。
      雨后的海边散发着过度潮湿的咸腥气息,奥蒂莉亚看出皇帝不大有兴致交谈,于是她又开始用土地诱惑起他来:“莱茵河左岸的土地依然是广袤的,但若是一个人不想要外国的土地,我们就很难将外国的土地送给他。当然,谁又会赤裸裸地将土地送出去呢?所谓默契不过就是有人动手去拿,我们也不加以阻止罢了。”
      “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很欢迎一个废除所有农奴制度的不断扩充的普鲁士。”皇帝也不说取回土地的话,只是泛泛而谈,但他听得懂奥蒂莉亚的弦外之音。
      “一个胸怀大志的普鲁士是很看重和法国的友谊的。而一个心灰意冷的普鲁士就会和别国订立同盟,来对抗法国。何况我们不能创造时势,我们只能等待时机的成熟。”既然皇帝的话语空泛,奥蒂莉亚也就略作表态,不再具体而谈。
      “等到环境使你们愿意同我们保持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时,你们的君主就不会有顾虑地和我交谈了。”皇帝淡淡地回答说。他打定主意不让自己卷入战争中,面对普鲁士和奥地利相争的局面,他更倾向于保持中立,坐看他们鹬蚌相争。一旦时机出现,他至少要夺得比利时。
      看到皇帝热情不高,奥蒂莉亚也就停住了口,何况威廉也禁止她去谈论有关结盟的话题。不过她暗下决定,不打算对威廉开诚布公,而是只讲些他乐意听到的事实。如若威廉知道自己打算把战争作为一种解决普奥关系的手段的话,他大概会大发雷霆的。
      既然和皇帝没有再多的话可谈,试探的目的也已达到,奥蒂莉亚自然便告辞而去。皇帝注视着她的背影,询问起梅里美:“在您看来,俾斯麦夫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陛下,在我看来,这位夫人过于机警,不像个德意志人。她很有外交天赋,也是一个特别有礼貌的普鲁士人。有时她显得不够聪明,但实际上我认为她极其机智。”梅里美恭恭敬敬地回答说,皇帝安静地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否认。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过得可开心?”回到自己的居所,奥蒂莉亚这才真正地放松下来,要是她面对的不是妹妹和女儿愁苦的面容就更好了。
      “这天就没个放晴的时候,你猜我们过得开不开心?”玛尔维妮显然被两个孩子折磨得不轻,她伸手就去揪依偎在奥蒂莉亚怀里的玛丽的脸,“天气不晴朗就不能带他们去海滩玩,留在旅馆里他们就知道打架。要我说,干脆给他们两个一人一把剑,决斗分个胜负算了。”
      “又不乖了,”奥蒂莉亚一指头戳在玛丽的小鼻尖上,“看你把你姨姨气的。可见平时的乖巧懂事都是装出来的。”
      “我才没有呢,我平时在妈妈面前的表现都是出于对您的爱呀。”玛丽甜滋滋地一笑,逗得奥蒂莉亚不禁开怀,于是她毫不吝惜地把法皇赠送的皇家古龙水塞了一瓶在玛丽手里:
      “嘴巴倒是甜得很,这是给你的礼物,拿去玩吧。”
      眼看妹妹用幽怨的眼神瞪过来,奥蒂莉亚赶忙识趣地把另外一瓶捧到她面前,讨好地笑笑:“这是给我亲亲的妹妹的,我可不会忘记你的辛劳。”
      “算你还有良心。”不知不觉学会了腓特烈·卡尔的口头禅的玛尔维妮这才展露笑颜,“这香水味道很是清新,和市面上卖的大不相同。”
      “这是法国皇后专用的香水,市面上还不曾有出售呢,”奥蒂莉亚笑嘻嘻地给玛丽抹上一点,又凑上去亲亲她的小脸,“嗯,果然香喷喷的。”
      “你自己不留一瓶吗?”玛尔维妮也对这古龙水爱不释手,只是碍于情面才不好不问姐姐一句。
      “我哪有打扮的时间?我恨不得把穿衣服的时间都拿来忙呢,”奥蒂莉亚对这些脂粉服饰并不在意,“倒是你一贯喜欢香气,我猜有人也会很喜欢。”
      姐妹俩正说着话,被汉娜拉来的,不情不愿的赫伯特垂着他那细而淡的眉,抿着薄唇走了进来。他始终保持着双眼不和奥蒂莉亚接触的状态,漠然地朝她点点头:“母亲,您回来了。”
      赫伯特的态度实在是成问题,别说汉娜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暗自搓着手,就连玛尔维妮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劝和。玛丽更是哼了一声,委委屈屈地往奥蒂莉亚怀里钻。赫伯特嗅着屋里清甜的香水味,只觉得那股柑橘柠檬的酸味直往眼睛里钻。他就知道,母亲眼里只有自己那个一点不可爱的妹妹,出去公务也不忘给她带礼物。这样的好待遇,自己是半分也捞不到的。想到这里,赫伯特不禁抽抽鼻子:“母亲,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个,你等一下,”奥蒂莉亚拍拍玛丽,示意她先坐到一边,她自己翻找了片刻,拿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这是给你的礼物。”
      从未从母亲手里得到过礼物的赫伯特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是汉娜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她朝奥蒂莉亚行了礼,接过盒子递到赫伯特手里:“少爷,这可是夫人送您的礼物,您该有点表示才对啊。”
      “谢……谢谢母亲。”赫伯特僵着嗓子回答道,那个描金的漂亮盒子好像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手心里热得让人上不来气。他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眼睛湿润起来,心里不由得暗恨自己没有出息,一点小恩小惠就差点收买了自己。
      “早这样该多好,”玛尔维妮欣慰一笑,对姐姐的开窍很是满意,“赫比,你还不打开看看?不知道你母亲会送你什么呢。”
      赫伯特依言打开盒子,拎着一根金链从里面拽出一块怀表来。这块表制作得很是精细,金灿灿的表盘上镶嵌着蓝色的珐琅,背面还点缀着小小的蓝宝石,看上去就相当贵重。奥蒂莉亚难得的大手笔让大家都有些吃惊。
      “夫人,这怀表是否太过贵重了些?”汉娜迟疑地看了看奥蒂莉亚,悄悄扯了扯赫伯特的衣袖,后者此时面对母亲的示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不值什么,让他拿去玩吧,只是不要到同学面前炫耀才好。”听到这话,赫伯特才回过神,他小心翼翼地把怀表放回盒子里,朝奥蒂莉亚道谢:
      “谢谢母亲的礼物,我会仔细使用的。”
      “我相信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先回去休息吧。”虽然奥蒂莉亚有心,但毕竟和赫伯特之间感情生疏,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亲近,关心之语说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
      “是。”
      眼见赫伯特点了头,准备离开,奥蒂莉亚忽又叫住了他。她有些烦躁地用手指磨蹭着椅子上的扶手,斟酌着自己的词句,她面对皇帝时都不曾如此认真筛选过每一句话呢:
      “关于你改姓的这件事,我并非是逼迫你一定要照我的意思来。你幼时不曾养在我身边,和我不算十分亲近,但我身为你的母亲,心里总是盼着你好的。我执意要你改姓,也是为了让你日后能有个爵位继承,这到底是世袭的伯爵之位,你将来拿去总没什么坏处。我这全是为你考虑,当然,你不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考量,你若是坚持不愿,我也不能逼迫于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不要凭一时冲动作出决定。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件事也是我操之过急了,你再认真斟酌斟酌,再过几年决定也不迟。又或者你拒绝了,日后想改主意也是使得的。你我终究母子一场,你要记住,我多少要为你打算的,也总不希望和你太过生分。”
      这一席话把赫伯特双眼说得热辣辣的,当场就掉下了两颗泪珠子。他捧着盒子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胡乱地朝奥蒂莉亚点点头,便脚步凌乱地跑了出去。汉娜满心欢喜地朝奥蒂莉亚行了个礼,追在他身后:“夫人,您放心,您的好意我会掰开揉碎地和小少爷讲清楚的。”
      “要是他刚来时你能有这样的态度,你们两个何至于此呢?”看到姐姐转变心意,玛尔维妮大为欣慰,奥蒂莉亚却是累得头疼:
      “和他说话比和皇帝国王说话都累,他真是天生来折腾我的。他若不是我的儿子,只是我的下属,我早把他开除打发走了。”
      “刚刚说的还挺好,转眼间就本性毕露,真是让我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玛尔维妮一声长叹,自觉这母子俩的关系修复之路依然漫漫无涯。玛丽则在一旁拽着奥蒂莉亚的衣袖:
      “妈妈,我也想要漂亮的怀表。”
      “你还太小,等你大一点我给你弄块女式的,有珐琅花的那种。”奥蒂莉亚搂着玛丽心不在焉地许诺着,她觉得她的薪水都快不够应付这两个孩子的开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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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伯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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