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间烟火。 ...
-
时岁暮春，正是景和年间，关外小镇。那山鸟归林，斜阳入山的黄昏。
尘世的繁华渐褪，炊烟迭起。而山边这座小楼，却幽闭封锁，已有三日。
这天，终于有人拉开插销，推开了窗——刹那便与温暖的夕阳和清润的春风温柔照面，葳蕤草木的清气和花枝叶蕊的芬芳也在顷刻间同撞入怀。如此鲜活美妙的人世芬芳光景，击得单薄的人影微颤，几乎不敢睁眼。
她屏住呼吸。缓缓把手伸进夕照里......
“呼——暖的！”似乎是不敢相信，这声音小心慎重，甚至略带惊奇！
她深吸一口气，又将手收回到窗棂阴影里，“冷的......呵呵……”
她仰头感受着多年不敢触碰的温暖阳光，笑得眼睛都湿了。“好怀念啊……日光，花香，还有人间烟火的味道……”
闭上眼，能清晰感受到头顶斜照的温暖阳光，空气里飘着糖糕酒肉和各种食物的香味，可叹她做鬼好多年，没有嗅觉，也没有味觉，已经不太能分辨出具体是什么食物或草木的香味。
楼下是很繁华的一条街道，人很多人声鼎沸，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络绎不绝，辘辘地还有车轮滚动，马蹄践踏的声音。最热闹的当是不远处一个花楼，一群莺莺燕燕娇声软语地在揽客。
正值晚饭时候，人间烟火的味道格外地重。她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竟然觉得有点饿。
她竟然能感觉到饿！做鬼的那么多年里，没有冷热饥渴，顶多是没有香烛时她会虚弱，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那种虚弱！
倚着窗站立许久，她深深呼吸平复情绪，又抬手去擦脸上的泪水——这应当不是她的身体，刚刚没控制住，哭得满脸是泪。手脚动弹时她还感受到了阔别多年的酸涩沉重感，她捏了捏脸，又嫩又滑还有点痛。
她没有附谁的身，却变成了人，有了感知。这是谁做的？有什么目地？
洛微把珠帘一掀，只见帘外圆桌前坐了一个人。听见她的动静，便抬眼看她。
那人真是美……三山峰峦眉头聚，二水横波眼底流。只是这样多情美丽的人，眼神却沉静到幽凉。那一身白衣翩翩，绣山绘水。
美人仙姿玉貌，气息却有些恐怖……她将茶盏放下，仿佛老友重逢一般问道：“喜欢吗？喜欢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待很久，久到你想要去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洛微一呆，“你把我弄到这里的？”
她死了后才知道世上原来真的有鬼，却没想到也真的有神。可是……可是以前做人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做了三十年野鬼，为什么会冒出来个仙女帮她？
洛微一点都不高兴，她嗤笑一声：“打从我把脑袋放进绳套里的时候，就不准备再回这世间了。姑娘你是谁，我们认识？为何要多管闲事？”
丹青微微一怔，道：“不认识。只是有人用十年寿命，和我做了个交易，要换你一世平安喜乐。”
十年寿命，一世平安？不，洛微摇摇头，飞快地把心里要冒出头的妄想按下去！她冷笑道：“不可能！不会有人愿意为我......姑娘是认错人了吧！”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却不料指甲戳痛了肉，久违的刺痛感让她有些茫然失措。
丹青也有些茫然，低头抿了口茶。人世百态她见过，却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不想活下去的人。想了想，她说：“我是个生意人，做生意不会出错。”
洛微看着手心还在发愣，丹青顿了一下，观察洛微的神色：“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不想活着？”
这话一听就是个不是人间疾苦的贵女。
洛微背过身，又靠到窗上，冷眼旁观这俗世，却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声音冷冷淡淡地飘来。
她说：“我这一生啊，运浅又命薄 ，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灾大难。二十岁的时候，我受不住这人世的磋磨，用裙带把自己吊死在了歪脖树上.......这人间的确很美，可我不想做人。你能把我变成鸟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撑着窗棂，朝天边望去，却一眼不肯看脚下的人烟。
偏偏不远那处有人吵了起来。丹青便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去看。
人群中有个红裙乌钗的女子，看起来漂亮爽利，只是大概是气狠了，此刻说起话来又快又狠：“说好了存着钱来年买房，你却偷偷拿去给楼子里的姐儿买簪子？张天宝，这日子你是不是不想过了？不想过咱们和离！今儿就叫上族亲和镇长，咱当面儿把婚书撕了！”
那张天宝被众人围着，白净的脸皮子红了个通透，拉着女子的袖子求饶：“哎哟我的老婆啊，你快消消气消消气，谁嘴这么大跟你乱嚼舌根子呢！胡说八道不用负责啊！我根本就没进过什么楼子，也没买什么簪子！我，我今儿只买了两朵绢花，你看！一朵给你，一朵给宝贝闺女！”
那漂亮妇人一声冷笑，打掉他的手。“呵，那你告诉我，买头花为什么拿咱家箱子底下的钱？”
张天宝噎住，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急得抓耳挠腮。旁边花楼上的姑娘却看热闹不嫌事大，挥着帕子喊道：“因为啊！他有贼心没贼胆！说好给我们红袖姐姐买胭脂首饰，结果进了店就变卦，去给老婆孩子买绢花了！”
楼上转角处又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美人饮了一口酒接话道：“就是啊！张家姐姐，我只想赚你老公几盒胭脂水粉，可没想过闹得你们家宅不宁啊！这胭脂水粉我没赚到还惹了一身臊，真真的委屈！好姐姐，你今儿狠狠儿地收拾他一顿，我保证，日后我们春风如意楼，再也不接张天宝这个客人！”
一众花楼女子同声应和：“好，再也不接他了！”
围观的路人轰然大笑。洛微仔细一看，围观者竟也有不少的女子。
“好厉害，这女子竟敢这样说话？那些路人为何态度如此寻常？”
“因为这是五百年前。既没有三纲五常的说法，也无谓三从四德。这个世道，女子不比男子差。你看这群青楼女子，她们最崇拜的，乃是当朝一位女将军。”
洛微惊讶：“女将军？”
丹青柔柔一笑，递给她一副卷轴。“对，女将军！这个世界远比你所经历的世界新鲜有趣，能给你的也比你所想的更多。你没有享受过的人世美好，在这里都能体会到。”
洛微打开卷轴细看，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姑娘一生的时光——也不过十六年而已。
“月婠婠……好名字，可惜了。不就是被逼嫁给不喜欢的人吗？竟生生把自己逼死了。”
丹青看着她，目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怜惜。问道：“她性子懦弱，把自己逼死了。这世间诸般美好都不曾见着。那你呢，你愿意留下来吗？”
迎着她的目光，洛微不自在的别了眼。从前她的一生，比这小姑娘其实更惨一点。只是当了三十年野鬼，如今性情早已变了眼，再看这些人事，只觉得愚蠢可笑。
她便笑了笑，道：“我啊？这么好的世道，不好好领略一番，怎么能甘心呢？”
说完，竟好像真的开心起来了。
当鬼的那么多年，洛微都已经忘了脚踏实地是什么感觉，忘了清风吹拂是什么感觉，不知冷暖，不识香臭。而今能有幸重新体验一次，才感觉这是何等宝贵。
况且自己当年那么轻易地死了，仇人却还在人间逍遥，享受名利富贵，继续为祸四方。又何尝没有对那个稚嫩的自己有过怨恨。如今能重写人生……
她想要快快活活地为自己活一次，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子，或者女儿，只单纯的做一个人，一个快乐的生人。
迅速地抛下了这小娘子生前的负累，规划了自己的人生，洛微决定离开。
那天傍晚，有人看见红衣的小姑娘在街角打听当朝女将军的事迹。不久之后，她提着包袱，跟上了行商的车队，听人说是去了京城，但也有人说是去了疆场。总之，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作者有话说第3章 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