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卷》书千秋

2、心愿可了？心愿已了。

　　“连生，在家吗？”门外有人喊道。

　　听声音是大伯。连生的大伯是爹爹的大哥，两家隔得不远，时常会来探望，前前后后帮了家里不少忙。连生素来敬重他，立即对外面应了声：“在的！阿伯，门没锁，您直接进来吧。”

　　阿伯应了一声，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他身量瘦小，精神却很佳，开口就问道：“阿生啊，听说你爹身子好些了，我跟你婶子路过，就顺道过来看看。你爹呢？”

　　“谢谢阿伯婶子挂念，我爹最近身子松快了不少。刚刚喝了药，这会儿正在睡午觉呢。”连生指了指内室，要引大伯进茶厅坐，大伯却摆手拒绝了。他道：“有起色就好。自从你娘走了啊，你爹大病小病就没断过，我跟你婶子一直不放心呢。”

　　连大伯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见屋内虽然还算干净整齐，却始终不像当初弟妹在世时那般温馨舒适，不由心生怜惜。他抚着连生的头感叹道：“这说起来，你娘已经走了大半年啦。我们连生辛苦了，等你爹痊愈了，日子就松快啦。”

　　连生垂着头，心里难受又不安，他偷瞟一眼西厢那边，心想：只要娘在家里，不管什么情况，我和爹都觉得很快乐。

　　连大伯好像没看到他的眼神，揉揉他的脑袋，说：“好了，天也不早了，阿伯和你婶子就不耽搁了，先回去了。”——到这时，婶子才过来拉着阿生说话：“天气暖和起来了，婶子给你和啾啾做了新衣，明天你过来拿。正好啾啾她舅舅走商回来，带了些药材还有两条宝鱼，你明天晌午过来吃饭，婶子给你们熬鱼汤。”

　　连生乖巧地点头，“嗯，谢谢婶婶。”

　　婶婶温和一笑，捏了他一把。

　　连大伯已经先走出门了，他背着手看了天色，又往西厢看了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他惊呼：“哎呀，这屋顶上那片瓦是不是歪啦，可别漏雨了。我去看看啊阿生！”

　　连生从婶子的手下跑开一瞧，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喊道：“不用了阿伯，我天天打扫屋子的，那屋顶没漏！”

　　连大伯却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你看你这孩子，阿伯跟你爹爹是打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跟我客气什么，我帮你看看啊！”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西厢房内一片幽冷沉寂，房间阴暗处安置着一方牌位，牌位之下香烛已燃尽，光秃秃的木棍斜插着，红色蜡泪滴到黑色木桌上，凝成一团。牌位之上高挂了一副画像，画中，夕照里那女子素衣黑发，梨涡浅笑，身后梨花绽放。

　　“……”

　　连大伯两眼迅速扫视了整个房间，没有发现任何活人的痕迹。他便立即退后两步，一脸尴尬为难地看向连生：“哎呀，这真是………冲撞了冲撞了！对不住啊阿生，不知道这安置着你娘的牌位。这个，我看这屋顶没问题，那我就先走了，有事你来找阿伯啊阿生。”

　　连生没有回应，待得脚步声匆匆远去后，他关上门，在屋里找了一圈。

　　没人——

　　人就像当初忽然回家一样，忽然不见了。

　　连生咽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娘？”

　　隔窗传来了习习风声，门檐下的铜铃声幽幽远远。

　　“哗——”一件衣服蓦然兜头落下，连生抱起一看，袖口针脚细密，绣出的梨花图案遮住了全部的拼接痕迹。

　　“娘！！！”

　　他大喊一声，却无人应答。

　　——

　　离着连家数十丈外，小山腰上有一座小亭，亭中有一女子，素衣墨发，衣绣山水。她正在作画，软风吹拂着，那双眼睛沉静而幽凉。

　　她左手握笔，右耳侧倾，又一阵清风扫过，她似乎从风里听到某种隐秘的信息。片刻后，她指掌变幻跃动，似有几缕清风被她掐在掌心，抛射出去。

　　顺着那股风，连家那副梨花夕照的美人图，忽地被抛起，吹过屋顶，吹过田野，吹到山林。

　　她抬手接住。

　　白衣的妇人从画中走出。

　　她问道：“心愿可了？”

　　妇人答：“心愿已了。”

　　女子听罢眉眼中便有了一丝笑意，道：“心愿既了，那便去吧。”

　　了却今生心愿，黄泉之下不必相见。你便安心投胎去吧。

　　妇人后退一步，然后跪下叩头：“多谢姑娘再造之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来世若得幸相遇，妾身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我无名无姓，唯爱作画。若是来世你还记得，唤我一声丹青便可。去吧，莫误了好时辰！”

　　语罢，她笔下一划，顷刻之间大地震颤，林野噤声。伴随着低沉的轰隆声，一条通往地底的深不见底的道路浮现于世，阴风带着黑气从里面溢出。妇人走到路口，再度回身深深一拜，便走上这条通道。

　　妇人走入了地底，道路渐渐消失。

　　丹青将石桌上洗笔的水洒在那片被黑气吸干的地面，只见那片被夺去生机的野草野花沾上水珠后就像饮了仙露，又精神起来。她浅浅一笑，慢悠悠的卷起画轴，整理笔墨。石桌上还摊了一幅未干的画，画里梢头梅花正好。夕阳归山倦鸟归林，那画里喜鹊探头，与山林里的山鸟齐鸣，正合鸟语花香。

　　鸟语声下，藏在丛林暗处的，轻轻长长的呼吸声传来。

　　丹青将笔砚收好，离亭而去。隐藏的人见状一急，大喊：“姑娘留步！”

　　她头也没回，吩咐道：“画还没收，帮我看着，等我回来。”

　　入夜，还是这个凉亭。啾啾鸟鸣换成了悉悉虫音。

　　丹青在纸上画了个灯笼，然后取出来挂在亭中照明。

　　灯光下，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石桌旁，黑纱斗笠，眉眼深刻，气质凶厉，一看就是常年刀口上讨生活。这个男人始终沉默着，打量着丹青。

　　丹青拿出一张干净的画纸铺开，用白玉镇纸压好，一边压一边还轻诵：“纸上茫茫，笔下洋洋。画皮画骨，亦画心肠。”

　　“我是天下最好的画师，可以画出人心和欲望，也可以颠倒真假和虚实，可以满足你的所有心愿。
　　你要跟我做交易吗？我不要财，不要权，只要命——只要你的十年阳寿。”

　　中年男人头皮一麻，但是目光分毫未避。他道：“老夫这一生确一件憾事，如能圆满，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只是姑娘不能是赠我南柯一梦，而需真正的，于事有补！”

　　丹青微微一笑，表情在灯下有几分朦胧。她的手指扣在茶杯上，颜色比月还冷，比瓷还白。男子心想，不知道这是魔是仙？

　　她轻声道：“说下去。”

　　男人嗓子有些发干，嗓音沙哑又艰涩，他说：“若是姑娘能令这时光倒转，人生重来，令三十年前死去之人重生，一生平安喜乐。老夫这十年寿命，你拿去便是。”

　　时光倒转，死而复生，一生喜乐。

　　几乎是做梦才可能实现的三个词，她听到了，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笑，说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