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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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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无锡苏家忽而来了信,竟用的是传送军中密令的信鸽,还会啄人,凶得很。
苏玘看了信一眼便手一抖,把那信皱巴巴地攥在手里头了。
王竹石正坐在自己的椅子里,一声一声咳嗽着。
苏玘却忽然不觉得这咳嗽声烦人了。
他抖了抖嘴皮,声音轻轻的,“玉成……”
王竹石勉强停了咳嗽,“出了什么事?”
“我大哥,大概是不行了……”他说,眼神空荡荡的。
王竹石眉头皱起,他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立马吩咐了门外的阿九,让他备马备粮,让苏玘好立刻上路。
苏玘舔了几下嘴皮,“我大哥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王竹石扶住他的背,“苏夫人定然是看着苏大公子状态不好给你传的信,不会在他快要逝世才让你知晓。”
苏玘听着听着便觉得他有道理,他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有道理。
王竹石轻声安慰他,“说不定苏大公子只是思念你而显得憔悴,你回去了,苏大公子见着你去,他的病就会有所好转。”
苏玘便直愣愣地点头。
这时候阿九已经雷厉风行地理了苏玘的东西,捧着送过来了。
王竹石也往苏玘怀里塞了个钱袋子,看着他上马。
“到了就保平安。”
苏玘胡乱地“嗯”了一声,马鞭甩了三四下,马蹄却还没动一寸。
一旁的阿九看不下去了,踮着脚帮他用力一甩,终于是上路了。
苏玘一心想着快些赶会家里,马鞭甩个不停,尘沙扬起来了,隔开了王竹石遥遥目送的视线。
这会儿街上尚且无人,静悄悄的,耳旁的马蹄哒哒离去的声音就显得比以往更加清晰。
王竹石自己又站在门口站了会儿,阿九也不敢动,陪着他站。
直到陆琅来了,“你的病还没好全,出来吹什么冷风?”
王竹石“啊”了一声,这才回神,慢吞吞地转过身去,一浅一深地往屋里头走。
陆琅和阿九在旁边虚扶着,就怕他一晃神摔进雪地里头去。
王竹石微微低着头,“我只是忽然发现,你们每个人都有家。到了时候,都是要散的。”
陆琅不懂他在惆怅些什么,说道:“这不是还没散么?”
王竹石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着抖,他暗暗吸了口气,下巴微抬,转而对他露出一个笑,“对,现在还没散呢。”
陆琅把他扶进屋里,轻车熟路地帮他把暖炉旺了,在藤椅上盖上坐垫,放上毛毯。
陆琅近几日跟着阿九和苏玘跑上跑下,看火砍柴样样都做,也把阿九和苏玘关心王竹石的话给学去了。
“我去砍柴。你到点了要记得喝药。”
王竹石坐进藤椅里,眼睛就不由自主闭上了,也不知到底是听没听进去。
陆琅看着他看了会儿,最终走过去帮他把毯子盖好了,他犹豫片刻,问道:“什么是家?”
王竹石不知他为何问起,但既然他问,便道:“心之所向便是家。”
“那如果不清楚心向哪里呢?”
“心安之处便是家。”
陆琅还是心存困惑,他整了整毛毯,默然地出去了。
王竹石有些睡意朦胧,他又一次隐隐约约从陆琅身上嗅到淡淡的檀香味。
王竹石病了之后睡得多,却不安稳,走廊上的走动声就能把他惊醒。
这样断断续续地睡倒是让王竹石越发疲倦,那些药和补品也不能把他这风寒抽干净。
这样的檀香味松了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是安稳地睡了。
只是王竹石病了也不能贪得点清净。
自薛允青拜访过后没过五天,他又来了。
——
薛允青稳稳地坐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王竹石满脸倦怠地看着他,“薛大人有什么事?”
薛允青摆摆手,轻声道:“这一声‘薛大人’可不敢当。”
王竹石听出他想打太极,这语气他听得多了,不悦地撇开了眼,望向窗外。
外头一片雪色,清清冷冷,毫无生机,却教人忆起往事。
薛允青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不过这些声音飘进空气里,再没有入王竹石的脑子里去。
他现在脑子里想着从前,并无什么教人刻骨铭心的经历,只是想起坐在桌前一页一页翻看古书典籍的时候。
也像这一片雪色,安静得让人寂寞。
窗户这时候忽而猛颤了一下。
王竹石几乎是同时回过神来。
耳朵里的声音又清晰了,薛允青正说着一句“不知道大人那日找着‘梅花’了没有”,窗外又传来压过薛允青声音的打斗声,是拳头砸到皮肉上的闷响。
王竹石立马喊道:“阿琅!住手!莫要伤人!”
薛允青后知后觉地往身后瞧去。
门登时被人撞开,木渣子溅了一地,碎碎地散着。
那撞开门的人跪趴在地上,额头磕着地,背像桥似的高高拱起来,他一只手压着腹部,另一只袖子却空空荡荡地垂着。是个断臂的。
陆琅站在门外,眼帘沉沉地低垂着。
薛允青已经扶起那断臂人。
他长着一张军人的脸,肤色暗黄,脸刚毅、且布满伤疤,看着不好亲近、也不近人情。身上虽说穿得厚实,但还是能看出他单薄的身形,胸前薄薄的一层,整个人都显得不精神、空荡荡。
他的腿也是,细细的像是腐烂的竹竿,只要稍稍用力一敲,便断了。
王竹石注意到他完好的那只手臂下挂着短刀,看着极为朴实。
薛允青脸色不太好看,那笑意像是粘在了脸上一样,紧巴巴的。
“这位便是我刚才提及的流浪人,他家因战乱被毁,沦落至此。”薛允青介绍道:“他姓梅,在家中排行第二,称呼梅二郎便可。”
王竹石哪里知道薛允青方才都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他只注意到梅二郎的眼神——
那双眼睛本是死灰一片,可现在却透着光,直直地看着陆琅。
王竹石刚想询问,却听梅二郎沙哑沉重地声音这么说道:“阿狼?”
陆琅浑身一个战栗,眼神瞬间就变了,现在成了一头荒原上饥饿的野狼,仿佛下一秒便是跳起身来,刺出利爪扑向他。
梅二郎却好似看不清陆琅的眼神,他竟一把甩开了薛允青扶着他的手,薛允青的脸顿时铁青了。
梅二郎不曾关注陆琅以外的事儿,他脚上的破布鞋一磨一磨地蹭着地,蚕一样地往陆琅地方挪过去,像是在紧张,又像是在害怕。
陆琅抿着嘴,扼制了自己的呼吸,悄然地等着他靠近。就像猎食前的猛兽。
梅二郎终于站到陆琅面前了,他那只仅存的胳膊微微抬了抬,手指尖蹭到了刀柄上,刀鞘连带着轻轻晃动起来。
陆琅却被这个动作激怒,他两脚猛然一点地,侧身擦着梅二郎的胳膊蹿进屋中。
刀鞘仍在晃动,里头的刀却已然握在陆琅手里头。
梅二郎急切地往陆琅的方向动了动腿,只是他的腿折了一样,踉跄一下,肩膀撞在陆琅身上。
王竹石只见刀光一闪,那把短刀的位置就变了,堪堪顶着陆琅的心口,衣襟已然压出些微折痕。
陆琅登时勃然大怒,梅二郎却一副后知后觉的神色。
王竹石正欲开口调解,陆琅的手脚却快了一步。
这把短刀利得很。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又悄无声息。
王竹石和薛允青都没看清刀锋走向。
只见那刀刃从梅二郎口中一进一出——一条血红事物便滚落地上!
陆琅手上还稳稳地握着那柄短刀。
梅二郎却已然跪在地上,他仅存的一只手紧捂着嘴,血从指缝间滚滚而出,泊泊作响。
在场所有人一个动作都没有,只有那血腥味儿越漫越开,染得整个雪天都格外沉重。
梅二郎还望着陆琅,他两个眼睛里淌下泪来,滚过脸颊,与他的血混到一处去了。
他“啊啊”地叫了两声,眼里却亮着,陆琅俯视着他,沉默着,毫无怜悯之意。
梅二郎的身子终于贴上了地面,他的手离开了嘴,动了动,朝陆琅的靴子伸过去了。
陆琅也没有后退,头也没低一下,只有眼皮垂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像在警告他什么。
梅二郎的手还是没触碰到陆琅,就这样软了下去,贴着尘埃。
王竹石瞪大了眼,他张了几次嘴,厉声呵斥道:“你动什么手?阿九!”
阿九离得不远,很快跑近了。
“去找大夫!快!要快!”
阿九听着王竹石的声音便觉得出了大事,心中一惊,立刻转身往府外大步跑去,踩在雪地里的步子也间隔极大。
薛允青蹲着身,他脸色阴恻恻的,虚虚扶着梅二郎的后颈,他的衣襟上也染了些血迹。
陆琅看了会儿,最终把短刀一丢,伸手夹住了梅二郎口中剩下的舌根,不至于让他窒息。
王竹石架子上有不少瓶瓶罐罐的药,他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试,那些白瓶子堆了一地。
“你到底为何动手?”王竹石厉声道。
陆琅把眉头一皱,“他要杀我!你没有看见?”
王竹石自然看见了,他刚欲开口就被薛允青抢了话头。
“万一是误会呢!”薛允青的声音依旧轻,但他两条眉毛几乎倒悬,发根都像要竖起来了。
“梅二郎的腿不好!要是他只是不小心摔了呢!恰好碰到了刀呢!”
陆琅呵道:“天底下,竟有这么恰好的事情吗?要是我晚动一步,这地上躺着的便不是他的舌头,而是我的头颅!”
王竹石几乎是吼出来,“够了!陆琅,你且说,你为何先动手拔出他腰间的刀!”
陆琅低头看向梅二郎,道:“是他先想拔刀!要是我不先夺下,现在指不定你们也躺在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