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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弄丢的人生 ...

  •   1996年。12月。难得遇上冬天阳光晴好的好天气。不刮风,不下雪,阳光暖晕晕的晒着,武汉武昌是全国有名的大学城,木春在离武汉大学约有半站路的街口跪在地上乞讨,不会被大学门卫安保撵走,路过来来往往的学生,三不五时的会施舍木春几角钱,收益好的话,一天下来能有几块钱。

      木春在武汉这个城市乞讨已有几个月了。在这里。人们似乎对于小乞儿施舍了更多的同情和怜悯。挨家挨户敲门讨要吃食时,没有遇到太过的为难。

      偶而遇到好心的姑娘,大婶。因为可怜他,而把家里多的肉汤、葱饼用铁碗盛了给他吃。木春自然是感激的,吃完后认认真真的用水冲了5、6遍,因为没有洗洁精,总感觉有些油腻腻的。木春就拿着还泛着油花湿漉漉的碗送还给她们。她们一般是不会要的。这正中木春下怀,这样的一个铁碗,拿去收破烂那里卖,可能会有3角钱。又是木春一顿的早饭。对经常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着落的木春来说,还是3角钱来的实在。

      翻垃圾箱。偷跑到庄稼地里趁人不注意拔萝卜蔬菜。偷偷摸摸溜进饭馆吃食客吃剩下的杂食。这还在好的。饿。对于木春来说已经不是最最难捱的。因为经常的挨饿。肠胃已经变得在很长时间没有东西吃时也不会觉得太难受。

      木春真正害怕的是冬天,下雨的冬天。天是湿的。更何况是人。

      木春从垃圾箱里和好几个同他一样大的乞儿中抢到了一件还算能穿的漏了些棉花的袄子。木春凶狠的同跟他抢的小孩子厮打,可能昨天他们晚上还睡在一起互相取暖。但是想要活着,就没什么道义可言。

      木春抢的最凶。用着所有的力气,对付着这一帮豺狼野子。抓头发,咬、踢、踹、压、顶、抠、拽、扯无所不用其极。木春脸上被指甲挖了几道血口子,有一道口子在眼睛的上方,血流下来,木春红了眼。可能其他的小乞儿觉得木春此时的面部表情太过狰狞恐怖,愤恨的一窝疯逃窜了。总归木春抢赢了。

      抢到袄子的那天晚上,木春欢喜的没敢穿在身上,把它抱在怀里,死压在怀里,这个冬天可能会好过一些。

      木春刚开始无家可归乞讨时,遇到同样乞讨的40多岁的疯女人。她看见木春蹲在汽车站路口朝路过的人讨要吃的,就凑上来让木春把讨的钱和吃食分她点,木春把馒头分了一半给她,她笑哈哈的突然上前来拉木春的胳膊,摸木春的脸,木春吓的往旁边躲,疯女人神情似是痴傻一般,“你这小娃子,心地倒还好,要不我们以后一起乞讨吧”。木春见她精神似乎有些不太正常,莫名觉得有些怕,没吭声准备走开离她远点。

      疯女人见木春不理她,嘲讽的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嘿嘿,你既然入了乞讨这条道,就莫想着以后将来了,你没得将来了。没得了。像你这样又能活多久。嘿嘿嘿。”

      木春还记得她的脸皱皱巴巴,黑峻峻,眼睛浑浊,走起路来疯疯癫癫,从木春面前走开时,仿似挑衅一般,踢了木春一脚,当着木春的面随地小便后扬长离去。

      那个时候木春刚离开学校,还是被教养的很好的孩子,这个世界多美好啊,我没有爸爸妈妈一定还会有好心人收留我,帮助我。木春天真的觉得,我就乖乖的呆在一个地方讨口饭吃,不打扰别人怎么会有麻烦。怎么会活不下去。

      木春在他还有爸爸妈妈有家可归的时候,也同所有漂亮光鲜的小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快乐的上学。每天所担心的无非是下课了找小胖子打弹珠,上次他在我这里赢走了2颗,今天要赢回来。老师教他们,生活是美好的。团结集体,关爱同学,要懂礼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生活却像是一颗包着糖衣的药。最开始入口时是甜腻,以后就一直都是苦涩。

      木春没有看到父母死时的惨状,被警察和奶奶一起从乡下接回来后,日子天翻地覆过的很混乱。

      1996年8月初,木春父亲在家里被谋杀,盗贼把家里翻的一片狼藉,所有的值钱的东西全部都被偷走,母亲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紧挨着父亲。

      木春在人们窃窃私语大致明白了,父亲是被谋杀,坏蛋可能想要 强 暴 母亲,母亲在与坏蛋搏斗自卫时。水果刀倒叉进肋骨,因为没有刺穿心脏,流干了血,受了好大的罪才死。造孽啊。隔壁王东妈妈叹着气讲。

      警察把木春留在局子里,警察和奶奶、林叔、左村长一起去的家里看现场,配合取证、调查。木春只知道,从家里回来的奶奶,似乎更老了,背更佝偻了,讲话更慢了,行动越来越迟缓,经常出现痴呆垂泪大半天,林叔、左村长怎么劝都没有用。

      等到木春回到家里时,家里已经被收拾利索。父亲母亲已解剖入验,准备火化。零零散散的听大人谈起,市里警察成立了专案组,这一起入室抢劫不成杀人案性质很恶劣,人犯作案很精明,留下证据不多,警察正在做嫌疑人大摸排,锁定了流动人口、近两年内的抢劫、盗窃惯犯,目前还没什么线索。

      因为爸爸妈妈的死亡,家里经营的厂子像木春搭的积木一样,坍塌迅速,那些听闻死迅的人全部都来家里收账,奶奶一个妇道人家,从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强撑着和村长、林叔、警方一起清点所有的账目。因为是自家厂子,父母亲没有请专门的会计做账,只记了流水账,欠木春家厂子钱的人,欠多少、谁欠,没有人说的清楚,找遍了家里,也不知道欠条放在哪里。讲良心的人来给了三、五万,更多的不了了之。但是自家欠的款,债主拿着欠条上门催债,这样的局面,警方也很无奈。

      最后的结论是,家里经营的厂子入不敷出,要把现在这套房子和奶奶乡下的房子都抵了出去才将将能还清所有的债务。那些债主说看着木春他们一家子刚失了家里的顶梁柱,又都抵了两套房子,那些还剩下的尾款就不要了。

      木春看着奶奶颤着身子佝偻着腰,不住的弯腰道谢,花白的头发枯的像札着的扫把,泪眼婆娑,眼睛上还糊着眼屎,眼睛红肿的木春看着想要流泪。木春看着奶奶哭,也哭起来。爸爸妈妈不在,仿佛只有哭,除了哭,什么都没有了。

      也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

      是夜。木春家闹了几天,警察取证、勘测、录口供,催账的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终于有瞬间的清静。木奶奶望了望自从收账的人走后,就哭闹不止,追着她问她要爸爸妈妈的木春,终于是哭闹累了,迷迷瞪瞪睡着的小孙子,想到自己的身体,隐约听见,客厅的村长和林叔,商量着儿子、媳妇火化入葬的事,听到这里,老人仿佛才终于认清了现实,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自己儿子、儿媳倒在血泊的样子,但是他们是真的回不来了,没有了。心脏就像不会跳了一样,闷啊闷啊闷啊。真的是闷啊。压着心脏不会跳了一样。

      奶奶摸着木春睡梦中被一层层汗润湿的头发,心一横,走到客厅,颤巍巍的对着村长和林叔跪了下去。

      “木奶奶,你这是干什么?你别跪着,快起来。”

      “是啊,快起来”。

      “村长,林秦,木春小时候是在林荫村长大的,也算是你们看着长大的。”

      村长和林叔怎么可能让木家奶奶跪在地上,连忙把木奶奶拉起来,老人已经哭的声音不续。村长和林叔就算是男人,遇到这样的事,也是忍不住涕泪纵横。

      木奶奶缓着情绪,“如今他爸妈不在了,就我一个老婆子,你们也知道,我这身体,我看不了他多长时间,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时间太短,终是盼不到他长大了。”

      “这的房子没了,村里面的房子也没了,就还剩下点地,我在死了,他就会无家可归。求你们,求你们看在一个村几十年的交情上,能不能暂时收留收留我孙子。他只要有一碗饭吃,有衣裳穿,不饿着他,不冻着他就行”。老人仿佛下了很大力气和决心,接着说“我知道家家都不宽裕,他可以不去上学,可以下地帮你们干活,只要能平安长大就行。我就这一个期望。真的是不情之情,万望你们能答应。”

      村长和林叔互相看了看,老木家的情况他们在清楚不过了,木家奶奶说这话,无非没有托孤的意思。

      村长用手不自觉的搓了搓裤子,看着木家奶奶灰败无色的脸。下定决心答应下来。

      “你放心,就像你说的,春娃子小时候也算在林荫村长大,你家这个难关,我们都会帮忙过,村里面百余户人家,别的不说,我自己家,我几个兄弟姊妹家,我们会轮流收留木春,必不会饿着他、冻着他。我家里还有两家空房,回去了,你和木春住我家。”

      “木家奶奶,我们家东娃子跟春娃子从小关系也好,已经问过我几次木春的情况了,我家媳妇,也是心厚慈软的人,木春去我家住,林东会高兴的,我们家也可以收留木春。无非就是多一副筷子,一个碗的事”。

      “关于春娃子上学”村长紧接着提到这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用手拍了拍腿。

      “春娃子上学,你也不用担心,听说春娃子在学校成绩也好,木声也是从小成绩好,春娃子不定也是个好苗子,城里面这房子债主还宽限了些时日你们住,这几天看你气色实在是太差,这里离村里又太远,家里这两天我们帮忙收拾的也差不多了,这样。我们留点钱给你,你跟木春先在这养几天,身体稍微好点了,我们来帮木春把学校的事也给办一办,我跟林秦明天先回村里,跟村里面人商量商量集资的事,一家出一点,春娃子上学应该没得问题,春娃子要是争气,说不定能跟他爸考一样的好大学,木家奶奶,你可要撑住,看着春娃子长大成人成才”。

      “木家奶奶,我看村长说的挺对的,全村100多户人家,一家拿一点出来,也供得起春娃子,你就放心吧。等城里面收拾妥当了,我们就来接你们回去。”

      第二天一早,村长和林叔就先回林荫村了,在村里动员收养木家奶奶和木春的事。

      但是世事无常啊。村长和林叔走的那天中午,木家奶奶安排好木春的归路,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人就不太好了。

      到了晚上,木家奶奶几乎已经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上气不接下气。她低估了儿子、儿媳的死对自己的打击,对身体的破坏,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如果是现在的木春,他一定能看出这个早已过了花甲年龄的老人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而已。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小了。小的只知道爸爸妈妈死了,不会在身边了而已。他完全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怎么样的灾难。旷日持久的灾难。

      晚上奶奶抱着木春,就算昏迷了仍然紧紧的抱着木春,木春觉得痛和箍的难以呼吸,仿佛是隐约的明白些什么,觉得自己让奶奶这样抱着她会高兴,木春没有讲自己有多么难受。乖巧的不发一语的任她抱着。

      木春现在想起来,那是一个老人在临死前多大的眷恋,多大的不舍和担忧。她没有时间,没有能力,没有钱,为她唯一的小孙子,为这个家唯一的血脉,留一个好的活路。将死的人,据说会看到沉远的将来,她是否看见肮脏的黑暗会笼罩着她心爱的小孙子未来多远的行程。

      半夜。奶奶开始出现呼吸困难。连日来的打击让老人失去了语言功能,只能发出像婴儿一样的嘤嘤呀呀语,单音节的。大声的。又像是戾气一样扩散的声音。后来,木春想,那是奶奶在唤他,临死前不肯咽气的唤他。

      木春觉得害怕,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奶奶的不对劲。死亡。以前离他很远的名词。现在就在他眼前发生。木春害怕的想要挣脱奶奶的胳膊,可是谁也不知道老人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抱着他,死死的。

      老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慢,出气多进气少。到最后,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掉了所有的力气。在空荡的房间里,老人费尽力气大声的呼吸声显得尤为恐怖。木春的哭喊让她走的极不安稳。老人最后一声的吸气像废旧的木箱子挪动的嘎吱声,突然悄无声息。夜晚归于一片死寂。

      木春此时已经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爱他的人,也死去了。柔软的身体温暖的身体在极速冰冷和僵硬,有月光从窗外打进来,照在老人的尸体上,脸已经憋成青紫色。死不瞑目。

      奶奶的离去,死亡。这个事情的本身让木春恐惧。他害怕的是自己将来一个人独自的生活,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他突然明白,未来,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未来这个词语的含义。未来,只有他一个人孤身上路。

      我想。你一定见过。小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那个玩具就是他的世界。

      木春。抱着奶奶的尸体痛哭出声。为他自己这最后的世界。

      到了第二天下午,周围邻居发现早已死掉的奶奶,和在她怀里抱着的木春,木春昏迷。

      木春醒来时,奶奶已经不在身边了,警察告诉木春,奶奶是自然死亡,因为房子里不能停尸,放到殡仪馆等待火化了,想了想,带着木春到无人祭拜、无人祭奠、好不凄凉的木家奶奶冰棺前磕了头,就又把突然不会哭不会闹不会说话像是木头人一样的木春,带回了警察局。

      1996年8月中旬,木春8岁。除了几件衣服,奶奶过世后留下来的几十元钱和邻居给的几元钱,空无一物。

      木春没有亲戚,他完全不知道奶奶早已把他托付给了林荫村。经历丧父丧母又失去唯一亲人奶奶的木春,亲眼看着奶奶死在自己面前的木春,变得成默寡言,敏感易碎。

      发现木春家又死人的邻居问警察,木家现在就剩木春一个人,他该怎么安置。警察看着木春也头疼,说看一段时间有没有人领养木春,如果没有,就送到收容所或孤儿院去。

      木春在上学的时候听同学小胖子的妈妈讲过收容所和孤儿院,每当小胖子考试砸了,调皮捣蛋让老师告状了以后,小胖子的妈妈在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小胖子满院鬼哭狼嚎的打时总离不了那么几句话,你在不听话,我就把你送进收容所,孤儿院去,告诉你,那里住的人都是恶棍,看你住进去不打死你。不打死你。

      木春听多了对收容所、孤儿院有太多的抵触,小小的他觉得,那里是这个世界,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他只知道,那里是最恐怖的地方。他才不要去。

      木春逃了。在警察要把他送到孤儿院的前一天。他逃掉了,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敢歇息的逃了。也不敢联系小胖子,不敢联系任何人,怕被发现送到孤儿院去。后来,木春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逃跑,被送去孤儿院,会不会人生又是另一个走向。

      消息闭塞的年代,村长和林秦安排好村里收容木家奶奶和木春的事,紧赶慢赶的赶来,接到的是木家奶奶已经死亡三天了,殡仪馆待火化,而木春已经丢了。办事不经心的警察,查到木家只有木春一个人时,从未想过给林荫村稍个信,就这样阴差阳错弄丢了木春或许可以作为普通人能平淡幸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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