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余生》夭夭349

2、天什么时候亮呢？

　　木春是被疼醒的。胃像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痉挛着。又疼又饿。

　　万分不情愿的睁开眼。家徒四壁。睁眼的瞬间，木春想到了这个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木春还不懂其意，现在却连家都没了。这已经是木春乞讨的第3个月了。已近入冬，睡着了只感觉到冷，醒着就能感到寒风无处不在往皮肤毛孔里面钻，水泥桥洞仅铺了一层废纸壳子，开始霜降了，木春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就着从垃圾筒里翻出来了废旧长衫裹在身上，衣服已被霜润的有些沓人，木春从地上爬起来，地是不能睡了，在沁霜。

　　木春靠着桥洞旁边一户小商店卷帘门口抱紧自己蜷缩起来，周围黑乎乎的，96年的中国，还不是霓虹灯、路灯、万家灯火的不夜城，应该已经到凌晨了吧，大街上没有车来车往，人都非常少，万籁俱寂，只有穿街而过的风嚣张的刮。

　　8岁的木春，无处可去，无人收留，2天没有吃过饭，冻的直留鼻涕，满嘴的溃疡，用力点呼吸吸进的凉气都疼的哆嗦，木春忍住眼泪，知道哭也没有用，唯有把自己紧紧的抵靠近卷帘门，蜷缩的更小一些，胳膊抄进怀里死死的压着挤着热量，头埋在两腿间，心里默念着，快睡着吧，快睡着吧，快睡着吧，快睡着吧。

　　以前爸爸给木春讲24节气时说过“霜重风晴天”，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会有大太阳吧。天什么时候亮呢？天快亮吧。

　　木春没有来得及第二天凌晨天麻麻亮去看温江旁边林荫村第三岔路口旁的池塘下篓子篓住的好东西，也没有尝到李明的烤青蛙，甚至还没得来及挖鱼腥草。这世界就变了模样。

　　“林东，木春，你们在哪？”

　　“林东，木春，木春，木春。”

　　“木春，木春”。

　　由远及近的一声声高呼。是林东的爸爸，还有左村长。

　　木春刨蚯蚓的手，都是泥巴土，蹲久了，站起来有一阵眼底发黑眩晕。木春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汗，皮肤被晒又被汗蛰的火辣辣的疼。

　　“木春，是我爸在叫你，我爸我妈应该在歇午觉啊。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王齐看木春也是一问三不知，喊在旁边池塘看下篓子位置的李明，“先别看了，村长和林叔在喊木春，不知道是啥事，好像挺急的。”

　　林东爸老远看到木春站在池塘边，心里急慌慌的，待跑到眼前，抓着木春胳膊，发生的事反而让他不知如何开口，8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这样大的变故，不由可怜起他来。将来这个孩子怕是要遭大罪啊。

　　“春娃子，你奶奶刚晕过去了。快跟我先回去”。

　　“是的，春娃子，先回去看看你奶奶。”左村长腿脚不好，跟在后面喘着气满脸焦急催促木春先回家。应该是挺急的吧，村长裤子用毛线绳子搓成的裤腰带结打的松松垮垮，眼看都快要掉了都还没发现。

　　“晕过去，刚刚跑出来玩时奶奶还好好的呀，奶奶没事吧。”木春听到奶奶晕过去，心里着急，跟着林叔拔腿就往家跑。

　　林东跟在木春后面，边跑边喊“爸，木春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回去。”边跑还不忘对在身后的王齐说，王齐哥，你们先收拾下篓子啊，挖好的蚯蚓先装瓷缸里别让跑了，奶奶没事了，明我在带木春再来下篓子。

　　在跑回家的路上，木春心里只是着急，并没有多么伤心的，在他的小世界里，晕过去，就跟前两天自己中暑头疼差不多的毛病，用奶奶的土方法，太阳穴抹点风油精就又活崩乱跳了。为此，他还特意到到林东面前邀功，说一点都不怕大太阳，奶奶给的有秘密武器。

　　村长早年进山放树（砍树，一般农村人自己家打家具，如打凳子、带靠背的椅子、桌子、小孩的学步车等），遇到下暴雨，放的树没绑紧，几个一起摞着滚下来压着自己腿，村里好几个小伙子去给扛回来的。自那以后，左腿就有些不利索。村长刚跟着林东爸一路跑过来，这会腿实在是有些疼，渐渐就有点赶不上了，落后了些路。李明和王齐收拾下篓子正好追上村长，边追边问。“村长，木春奶奶怎么昏倒了？”

　　“唉。遭业啊。刚警察打电话到村里来。木春爸妈在城里面被歹人杀了。这可怎生好啊。唉。”

　　木春一到家，就见家里堂屋围满了人，奶奶被放在堂屋木制的躺椅上，村里的赤脚大夫也来了，正在掐奶奶的人中。总是带笑的奶奶脸上几乎是灰败的，嘴紧紧的闭着，眉头皱死紧，仿佛昏过去的世界也不能让她缓解下心痛。木春挤过去，趴在躺椅的扶手处，推搡着喊“奶奶，奶奶，快醒醒。快醒醒。”

　　老人一生清净，穿着花团锦簇的绵绸汗衫，因摔在地上，白底红花的衣服黏了一后背一腿的土，满脸不知道是汗还是泪，花白的头发粘在脸上，木春晃着奶奶的胳膊，想喊醒她，却发现，老人身上湿漉漉的，仿似刚从水里捞起来，竟是出了满满一身的汗。

　　木春害怕起来，奶奶一直是个爱笑身子骨康健的老人，这样颓弱的躺在躺椅上叫不醒，晃不动，听不见是头一次，木春心里空落落的。

　　周围人在木春耳边杂七杂八忙碌的讲着话。

　　“赶紧去打点热水来，给木奶奶擦擦”！

　　“林东，去家里拿点蜂蜜过来，醒了喝点甜的可以缓缓。快去！”

　　“陈大夫，你看这都晕过去小半个小时了，不要紧吧。要不要送医院啊！”

　　“没事，急火攻心啊。一时上涌没喘过气，闭上了而已，歇会，看下午情况吧。”

　　“造业啊，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呢，老天不长眼啊。”

　　“你小点声！”

　　“我去拿下木奶奶换洗衣服，奶奶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呆会王婶子你跟我一起去给她换下。”

　　“春娃子，你别站到这，你先在旁边呆着，你奶奶醒了我喊你。”

　　木春抓住准备拉她走的李明嫂子，焦急的说道，“姐姐，能帮忙跟我爸妈打个电话么，让他们赶紧过来，奶奶病了，你能帮我赶紧打电话么”？

　　李明嫂子看着眼前才8岁的小孩子，眼里盛满被惊吓的眼泪，出了事，会找爸爸妈妈来解决，可是，可是。。。木春，你爸妈再也赶不来了，想到这，觉得木春实在是太可怜了，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把他牵到堂屋边不碍事的角落里，心里面实在是酸的忍不住跟着掉眼泪，匆匆丢下一句，“姐姐先照顾木奶奶，你在这好好呆着，乖，别乱跑，你奶奶等会就醒了，醒了肯定是要见你的。”就跟着林东妈妈一起准备抬木奶奶先回房间躺着。

　　木春被人引到墙角就没人管他了，他隐约明白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家里里里外外的人进进出出忙碌，这焦灼的气氛，这让人心里没有底的情绪，恐吓着木春被传染的心酸难受，逼出了满眶满脸的泪。

　　林东拿完蜂蜜，又去陈大夫家拿了些葡萄糖过来，就看见木春蹲在堂层的角落里掉眼泪。想起刚刚妈妈嘱咐的看住木春，不让他乱跑的话，木奶奶家里现在闹哄哄的，走过去拉起木春，“先去我家吧，反正我们两家离的也近，木奶奶醒了，过来也快。”

　　“林东，你说我奶奶会有事么。”

　　“没事，我跟你说，就我奶奶，你见过的。比你木奶奶还大好几岁呢。去年在猪圈里面帮我摘长过来的葡萄，站在凳子上，摔了一脚，也是晕了好久呢，吓坏我了，我妈为我嘴馋还打了我一顿呢，也是喊的陈大夫看好的，你看现在不也没啥事。不用担心，陈大夫也说了没啥事，木奶奶说不定一会就醒了，最迟也是下午。”

　　有林东陪着，东拉西扯的讲些上学的事，讲了学校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学生，说了半天他坏话，又引着本来心不在焉的木春也说了自己不喜欢的一个同学的坏话，木春心里没有那么慌张了。

　　跑了那么久，哭了好长时间，紧张了好久，松懈下来的木春和林东都有些累的犯困，两个人在林东床上，依偎着睡着了。

　　“春娃子，春娃子，春娃子，快醒醒，你奶奶醒了。”木春是被林东妈妈叫醒的。

　　听到奶奶醒了，木春心里高兴，跳下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跑回奶奶家。

　　奶奶背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老人精神状态实在不算好，巨大的悲痛压着她，想到儿子儿媳现在的处境遭遇，在看到木春的那一眼，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仿佛连嚎啕大哭的力气都没了。

　　林东妈妈在旁边红着眼连么劲的说，木奶奶，想开点，还有木春，还有木春。

　　奶奶一把将木春抱进怀里，嗓子眼里挤出哭声来。

　　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老年丧子丧媳之痛毁掉了老人所有的心气，剩下的这个小孙子，怎么办啊。春娃子还这么小，怎么办啊。怎么才能养大他啊。怎么办啊。再怎么咬着牙也养不大他啊。究竟怎么办啊。我的小木春。小木春。

　　木奶奶抱着木春哭的心力交瘁，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奶奶醒了没多久，城里来了一辆警车，警察看奶奶精神状态还算正常，带着木奶奶和木春回城里了。跟着同去的还有左村长和林东的爸爸。

　　“妈妈，我听说木春的爸爸妈妈死了，是么？”

　　“唉。小孩子家不要打听这些事。”

　　“可那是木春啊。他将来怎么办啊”

　　“将来的事，自有大人操心，你好好上你的学，木春要是回来了，你多陪陪他。”

　　“嗯。好。”

　　木春连着去城里了好几天，林东的爸爸也一直没有回来，林东妈妈每傍晚在村部打电话，林东就跟着一起，听爸爸妈妈打电话只言片语，木春爸爸被杀的案子不简单，木春家里经营的厂子账务什么的，还要在多呆几天。林东在爸妈打电话的间隙，见缝插针的问，木春，他还好么。什么时候回来呢？林东爸爸也只说还好，还好。

　　还好是多好呢？

　　木春爷爷出身成份不好，是当年乡里土财主的儿子，在打倒“四 人 帮 ”时，木春爷爷几个兄长为了保住自己不被太爷爷牵连，互相检举告发，扣了太爷爷一些屎盆子，太爷爷见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这样窝里横对待自己，太受打击，在牛棚里自杀了。太奶奶听闻太爷爷自杀的消息后，自觉对不住老木家，没多久也病死了。木春爷爷是木家最小的孩子，“四 人
　　帮”日日 批 斗 时，他也只能眼睁睁在旁边看着，看着兄弟反目，亲族成仇，毫无办法。爷爷几个兄长还算有些良心，养着爷爷到15岁后，就瓜分了家里几亩地、几间房，该卖的卖，奔向各地，自主谋生去了。木春爷爷想着，家里的根在这里，几个兄长也不见得待见他，就还是留在老宗庙这里，没出去闯，这个家就散了。

　　木春爷爷自小身子骨不好，因着成份问题，虽“四 人 帮 ”倒台了好多年，乡里村里的人对他热络也不算特别亲近。到了说亲的年龄，没几家愿意把姑娘嫁给她。后来是木太爷爷家，从前恩惠过的一户人家，有正合龄的姑娘，存着报恩，也是看木春爷爷是个老实本分人，家里双亲、兄长不在，有房也有几亩地，爷爷也算识文断字，姑娘嫁过去不受委屈，才将家里小姑娘嫁给了爷爷。就是木春奶奶。

　　木春奶奶总共就只给木春爷爷生了一个儿子。木奶奶骨盆小，怀着的时候村里赤脚大夫就说生的时候艰难，木春爷爷从小没爹没娘的，跟兄长又隔了心，就这个媳妇自己是中意的不得了，疼爱心爱的不得了，听说生产艰难，也就索性只要了木春父亲一个孩子。再后来。终是小时候身子骨没养好。木春爷爷早早去世了。好在木春父亲木声争气，考上大学，从村里搬到了城里，做些生意，也算过上了好日子。

　　世道艰难。没成想。好日子还没有几天。就遇到这样的惨事。

　　“木家的日子不好过啊。木奶奶平常看着身体还好，希望能撑得住啊，春娃子还太小了。她要是再撑不住，春娃子将来命真是难啊。可惜了，我看春娃子怪活泼听话的，看着也机灵，模样跟她妈一样长的好，就是这命，不好啊。”

　　“遇到这样的事，木家奶奶撑住怕是悬啊。”

　　“那天接到消息人就晕了，中间醒过一次，在地上哭的起不来呢，真是遭业。”

　　“唉。。”

　　这几天，村里面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这也算林荫村建村以来，发生最大一起非正常死亡命案了，还是在老好人木家，可怜归可怜，都是自家刚够糊口，能帮的也不多。

　　木家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