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章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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芃野在村里的麦地上作威作福，湘灵在城里的戏台上战战兢兢。原本正好端端唱着一出《满床笏》的戏子被这在一阵蓝光中从天而降的女孩吓了一大跳，和同样被吓了一大跳的看客们一起呆呆看着这个险些崴了脚的蓝发女孩。湘灵好容易站稳脚跟，抬头便看见满场子呆滞的眼神。
这看台摆设配置略……眼熟？
“这也太尴尬了吧……”
她趿拉着快掉了的鞋往台后跳了跳，看到满场目光都随着她动，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诶，底下怎么不演了？怎么了这是……”
伴随着一个极为熟悉的尖利声音，从看台之上的二楼上探下了一个脑袋，那话音在脑袋主人的目光移动到湘灵身上的瞬间，戛然而止。
“——湘灵？！”
这人设可真是……不是一点的眼熟啊。
蔡娘。
这是秦娥楼。
……她怎么这么快就把这个给她留下了如此深刻印象的地方给忘了。
“妈……妈妈……”湘灵僵硬地挤出一个媚笑，“好、好久不见啦。”
“你——你你你你你你……”
蔡娘“你”了半天都没说出第二个字来，那个探出的头倏忽消失了，一个涂脂傅粉的中年妇女提着裙子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下到楼梯口还险些摔了一跤。
“你这个死丫头给我滚过来——”她一把把湘灵从台上扯下来，扭过头冲着呆滞的戏班子吼，脸上厚涂的粉扑扑地往下掉：“满床笏！继续啊！！别让各位看官大人久等着呀！”
湘灵如一个木偶人般被她急急拖着到台下去，而戏班子又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重新开始吹拉弹唱，连观众也好久才回过神。开玩笑，失踪月余的戏楼头牌忽然像个精灵一样出现在身边，谁不都得被吓呆了吗——什么？你说头牌湘灵姑娘是在一个月前予了贵人、所以才不见了？嗨！蔡娘那老婆子说什么你还都信啦？一看你就不常来这秦娥楼！这儿的老河底子都知道，那纯属胡扯！湘灵姑娘早已被许给了江公子不假，可她誓死不从，一直以来都闹腾的厉害。原本说好了上个月送去圆房的，谁知道就在圆房前一晚发生了件邪乎事儿，满镇子都冒起黑气，江府更是走了水。天亮之后，湘灵姑娘就不见了，谁知道这一个月之后又从天上掉了回来……咳，不说了不说了，这一下把《满床笏》都错过去了，看下一出《南柯梦》罢！
看客们的闲言碎语，湘灵是一概听不到了，她现在身在后台，满脑子都是蔡娘凶神恶煞的脸，连心中策划已久的“踢破阵统领屁股”都被跑到九霄云外了。面前的戏楼总管兼青 X 楼鸨 X 母又高又瘦，穿着件石青色大褂和月白色长裙——奇异地和湘灵的短褂单衫完美撞色。只是同样的石青月白，在女孩身上便洋溢着爽利轻灵，这老女人穿着，便平白添了几分冷硬萧索。蔡娘画得极锋利的眉高高扬起，喝道：
“跪下！”
湘灵腿肚子一哆嗦，扑通一声就没出息地跪下了——她跪山鬼谣都没有这么干脆——好吧，她从来都没跪过山鬼谣。
她的老师，从来没有让她跪过。
“说，”老鸨尖着嗓子质问：“这一个月，你都去哪了！”
湘灵下意识一抖，舌头打着结的就开始胡说八道：“妈妈！我……我我我，我，我我被坏人抓走了，去去去去扫院子、扛石头、挨打看星星——啊不，就是……”
她哑了口，渐渐的说不下去了，看着眼前鸨 X 母那鬼一样的瘦脸，忽然间无比委屈。她想老师了……
“呵，编得天花乱坠的，老娘也不在乎你是去了什么地方鬼混——可你知道你这撒丫子一跑，给我们秦娥楼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吗！！江公子险些把这里全拆了，我送出去起码一打貌美的胡姬才平了雷霆之怒，都是因为你这个自命清高到处乱跑的小蹄子！！”蔡娘瞪着眼睛，冲着湘灵就是一记窝心脚，没想到湘灵被完虐了一个月的身体已经训练出了条件反射，下意识一侧身就躲了过去——明明不想惹怒蔡娘的……
“好啊你——你还敢躲？！”老x 鸨一脚踹空差点摔倒，气得直喘粗气，“好、好、好，你长了本事！”她怒极反笑，“呵，不过既然回来了，你就是躲也没用、跑也没用了！今天晚上——不，现在，我就派人去江府，让江公子来接人！真不知道他老人家看上了你这个祸害哪一点……”
“——我不！”
湘灵低垂的头瞬间扬起，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燃烧着怒意和不屈，恰似一个月前，恰似七年来的每一天：
“老娘就是死，和骨化成一把烂泥，也绝不会下嫁给江子琛这样的破烂玩意！”
蔡娘对这样的反应毫不意外，熟练地扬起巴掌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德行！老娘养你到这么大，最讨厌你这下贱的戏子做出一副故作清高的婊x 子相！刚出去浪了一圈回来的小蹄子也好意思说‘下嫁’二字——”
“——我呸！您是个婊 x子，我可不是！！”
湘灵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生平第一次，她在鸨x 母训话的时候拒绝跪拜，回了嘴并啐了那老女人一脸唾沫。女孩一只手捂着脸上的巴掌印，琥珀色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屈辱的泪，但那里并没有蔡娘熟悉的畏惧和驯服——甚至没有半分那曾在湘灵身上缠绕了七年之久的淡淡哀愁。相反，那双眼极亮，像是被点着了似的。
“您养了我七年，也打骂逼迫了我七年；您逼我当了七年下贱的戏子，染了一身媚态，可我还是个干净的女孩子！”
“倒是您，”她喘了口气，露出一个报复一样的恶意笑容：“倒是您哪……口口声声叫着楼里的姐妹们都是婊x子，可实际上，这秦娥楼究竟是拿什么从江老爷那里换来的，您才是最清楚的吧？哦，说不定江子琛那泼皮就是您当年留下的情呐，妈——妈——”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蔡娘气得目眦欲裂，疯了一样向湘灵扑过来，要把她往死里打。可这在玖宫岭阳天殿山鬼谣手下调教了一月的女孩，怎会把这人间泼妇的寻常厮打放在眼里，躲闪灵活轻松得如同儿戏一般，倒像是她在戏耍蔡娘。憋了七年的话一夕之间全部一吐为快，扬眉吐气好不舒爽，然而爽归爽，躲闪腾挪之间，湘灵不由衍生出些许茫然的疑惑：
这七年来，她究竟在怕什么？
这七年，在区区这么一个泼妇的手下临深履薄战战兢兢，被欺侮被压榨还险些被逼卖x淫，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打碎牙齿合血吞——直到刚才看见这老鸨，她还吓得如耗子见了猫，一听她说话就跟被抽没了膝盖骨一样条件反射地跪下……
哈，这一切忽然变得好好笑啊。
衣食、生活、贞洁与命运，早已不再被蔡娘拿捏在手里了，现在，她已经有了可以真正保护自己的力量、真正可以回去的家，真正值得她去爱的人——
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湘灵停下了动作。
蔡娘扑上来就要扯她的长发，想像过去那样揪着湘灵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狠砸，却没想到在她手指刚触碰到湘灵的一刹那，女孩的全身迸发出一阵耀眼的蓝光，刷地便将蔡娘掀飞出去，猛撞在墙壁上。湘灵收了元炁，转过身来，冷冷看着那惊骇至极的女人。
“可惜了，妈妈。”那侠岚说道：
“您今后再也管不了我了。”
鸨母看着这宛如变了一个人的女孩，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不一样了。大不一样了。
湘灵深吸一口气，正欲再放出些狠话来，忽听得外边戏台炸开一阵喧嚣，尖叫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湘灵忙扭头去看，刚好看见一只重零撞破幕布扑了进来。
——零？！
迷阳镇——怎么又闹了零？！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一旁的蔡娘早已叫的震天响。重零歪了歪头，一合身就冲那老女人撞了过去。湘灵刚伸出手，那黑色的一坨事物已隐没在鸨母瘫软的躯体里，一个金色零印随而出现在女人发黑的印堂上。
……附体，成功。
湘灵握紧了拳，看那傀儡慢慢地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就要发出回神闪电。左手已然张开，她的动作却在侠岚印对准蔡娘的那一刻顿住了。
不想救她。
不想救她。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救她。
三更眠五更起吊嗓练功，非打即骂永远吃不饱饭，整天摆着一张清高的圣母嘴脸，却干的都是什么腌臜事！逼着她去给又肥又丑又色的臭男人唱歌跳舞劝酒，如果不是她抵死不从铁定早就被破了身子，身边的姐妹一个个消失，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们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她长到十五岁，歌唱的好人又美，就要把她送给江子琛当暖床丫头，若不是她逃跑了，若不是她碰到了南乔和老师……
那样坏的人，那样恶心的女人……
变成零都是抬举了她。
湘灵缓缓握紧左手，反手给了那渐渐爬近的傀儡一道炁浪，傀儡倒飞出去摔倒在地，又慢慢爬起来。侠岚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现在的她……要静待附体转化完成，或者干脆杀死傀儡，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傀儡站稳身子，又冲了过来。
湘灵闭上了眼睛。
迷阳镇，秦娥楼。甩不尽的水袖，挨不完的更漏，一遍遍唱着陌上桑，唱着“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她却从未记得七年里见过哪怕一次日出。偶尔间或能在看台的角落里看到一双灰色眼睛和一头乱蓬蓬的黄毛，聚精会神地听着。出逃之前的那个晚上肚子饿得发痛，从三楼跳下来摔在地上头昏脑胀浑身都疼，却只觉得就算被脑袋上有圈的黑乎乎妖怪吃了，也比耗死在这里强。玖宫岭，阳天殿，南乔蠢到无以复加，芃野不爱说话，弋痕夕师叔被欺负的样子总是特别有趣，云丹师叔做的月饼超好吃……山鬼谣老师抚在她背上的双手，很暖很暖。
“你能从你来的地方得到什么，这，才能真正决定你将要去往何方。”
在那能溺死人的铁灰色星河里，她看到了最绚烂的日出。
湘灵伸出左手——
“回神闪电！！”
漆黑的零体从蔡娘身上翻滚而出，湘灵高高跃起，眼前却恍如看到一道四象之门缓缓打开，门里面，一个穿着水蓝长衣的少女，正甩着袖子歌唱。
“水坎·长澜！”
流水自少女袖口飞出，如盈舞的飘带，如飞扬的水袖，看似柔媚却携着万钧之力。在被击中的那一瞬间，重零便灰飞烟灭了。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刚从附体中被解放出来的蔡娘昏昏沉沉爬起来，却听得这么一句话。湘灵轻盈地落回地面，理了理衣襟，语气轻松却郑重：
“我实在恨你恨得要死——但我又不得不感谢你。谢你在七年前的灾年里收留了我，谢你教了我一身唱戏的本事，谢你让我见了人生百态。刚刚救你一命，就当是报答你，从此两不相欠。过去，我是你手底下的戏子，现在，我是个侠岚。”
她转过身去，昂首阔步向门外走去，不带一丝犹疑。
“蔡娘，后会无期。”
TBC
作者有话说第17章 章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