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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骨痴(三) ...

  •   她曾在他十岁时便教他,为帝者,应喜怒不形于色。他用后来的七年将这句话领悟并发挥得淋漓尽致,唯独面对她,他做不到。他可以对任何人隐藏自己的情感,却除了她。或许是少时的陪伴依赖,让他固执地觉得,他的喜怒哀乐,她都该知道,一分不少地知道。因为除了她,在这偌大的皇城,他再找不到一个值得他相信的人。
      桑华的手被慕遥抓得生疼,可是她的脸上却在笑:“自是有的。臣祝皇上与皇后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桑华,你......”只觉得心头再次被她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无法呼吸。慕遥强自压下眸中悲痛,终是渐渐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既然这是太傅的意思,朕定不会辜负了太傅的期愿。”
      慕遥深深地看着那张令他眷恋痴狂的面容,最后苍凉苦笑:“太傅,你不辞辛劳地为朕寻此贤后,朕还未曾谢谢你呢。你说,朕要怎么感谢你呢?这样吧,从今往后,朕许你面圣不跪,此后,不论是上朝,抑或是接旨,你都不必下跪。”
      他不喜欢看她在他面前如其他人一般卑微俯首,在他面前,她不必卑微。更何况,他与她之间,一直以来,卑微的,只有他吧。
      “微臣,谢皇上。”冰冷的眸子里隐隐有温热的泪,强自在眼眶了打了个转,终是忍了回去。早在很多年前,桑华就没有眼泪了,这次,也一样。她对自己如是说,仿佛真的不痛。
      那一夜慕遥离开后,桑华喝了许多的酒,她从未饮过那么多的酒,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想什么都不顾地就此放纵,堂堂当朝太傅,最后竟至大醉酩酊,由御前大将军兼当朝国丈卫靖护送其回府。入了太傅府,原被卫靖小心翼翼搀扶着的桑华却立时一反醉态,眉目清澈,神情冷肃。 “太傅这戏演的可真好啊,连老夫都差点被瞒骗过去了。”卫靖抚掌由衷赞叹道。
      “呵呵,哪里。”
      “太傅,”卫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那么你觉得我们何时动手较为合适呢?”
      “自然是,越快越好!”那一刹那,有冰冷的杀意自桑华眸底滑过,带着深深的刻骨的恨意。是的,她恨他! 桑华原名桑清桐,是前朝罪臣桑梧之女,桑梧乃先皇御医,一生宅心仁厚,医人无数,却遭人陷害,最后被先皇一纸诏书赐死满门,那时桑华只有十岁,幸得一小丫鬟护主代死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日,那时的她发誓,定要这赐死她满门的人血债血偿!
      后来,她女扮男装,几经艰险,终于在朝堂上混得一席之地,可惜等她有了谋反的能力时,那个凶手已经驾崩了,那么,这笔罪孽自然理所应当地落在他的儿子头上,他犯下的罪,也终要由他的后代来偿。其实桑华早已觉察出卫靖的反心,故与他多有往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夺下这沾染了她满门鲜血的江山,所谓的皇帝大婚,不过是她策划的一个利于卫靖谋反的机会罢了,不论慕遥选择谁做皇后,这场谋反都势在必行!
      皇城之上,本该于寝殿内尽享大婚之夜鱼水之欢的新郎此刻却寂然立于城墙,有风凛然擦过他耳畔的发丝,露出那双幽深邃然的眼睛。
      城门此刻兵戈骤起,慕遥的唇角牵起一丝苦涩:她......终究要动手了么?
      这么久以来,不是不知道她与反臣多有来往,不是不知道她想夺他的位子,可是,他却始终狠不下心来动她,宁愿装作不知道,甚至宁愿以自己的命为赌注,赌她对他有一丝情意,终不至走上谋逆之路,只是如今看来,这个赌,是他输了。
      片刻的对阵后,皇城外迅速云集了成千的御林军将士,将反军包围得滴水不漏。慕遥的探子在昨日已将此次叛军的谋逆计划报告给他,所以,对于这场叛变,他早有准备。是夜,御前大将军兼当朝国丈卫靖府邸被抄,查抄时侍卫发现卫靖与太傅桑华多有书信来往,其间谈论的竟都是谋反之事。虽然明知她早有谋逆之心,但当侍卫将那一封封流逸着她的字迹的信笺展开放在慕遥的面前的时候,他的心仍是抑制不住地冰凉。
      慕遥颤抖着伸出手抚过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触碰到那遥远的曾经——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他怎么都写不好的一笔、一划。可是,这一次,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她犯下了弥天大罪,他,再也容不了她。
      深如墨色的黑夜里,桑华着一袭暗红色斗篷,内衬白如初雪的莲花纹裙,如瀑长发慵懒地披散在肩侧,随微风轻舞,那一瞬间,月华下的她美如谪仙。桑华便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身女子的装束缓缓走向慕遥,侍卫见是方才被查证有谋反之心的太傅,又见太傅竟是女扮男装,罪犯欺君,正要上前擒住桑华,却被慕遥止住。
      “此刻,你本不该出现在这儿。”慕遥看着她,淡淡地道。
      桑华在距慕遥一步之遥时驻足,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感情:“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以前朝御医桑梧之女桑清桐的身份,来看看我的仇人是否死了。”
      “你,竟是桑梧之女?”慕遥的眸中带着震惊。
      “是,”桑华答道,“你的父亲一道圣旨灭了我满门,那种看着亲人一个一个死在你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滋味你体会过吗?那种为了生存如狗一样去和叫花子抢饭吃的滋味你体会过吗?那种十余年来为了报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在世间的滋味你体会过吗?你该知道,我有多恨你!” 那一刹那,慕遥懂得了这些年来她所做的一切忤逆他的行为,原来这些年来,她过得那么不好。他可以理解她的恨,可是,他不相信,她对他没有一丝感情。“既然恨,为什么五年前又要不顾自身安危下湖救朕?你还敢说你没有爱上朕么?”慕遥双手紧紧扣着她的肩膀,仿佛想将她融进骨血。
      桑华冷冷地甩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呵呵......爱上你?真可笑,你可知五年前你的失足落水是我设计的?救你,不过是我,一时的愧疚。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很自责,当时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不让你死在那里?”
      “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便亲眼看着亲人在你父亲的一纸诏书之下尽皆被杀,从此,我被迫女扮男装,颠沛流离,我抛弃了我的名字,我的尊严,我的良知,只为了在这世间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有朝一日得报这满门血海深仇,可如今,我终究是失败了。这些年来,我太累了,现在,便请你赐我一死。” 良久的沉默后,慕遥沉重地闭上眼,终是做出了此生最为难以抉择的决定:“来人,桑华罪犯欺君,更意图谋逆,押下去。”
      寒冷潮湿的监狱里,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拷打的桑华早已体力不支,几欲昏厥,却在听到牢房外太监宣读圣旨的瞬间狠狠地将指甲嵌入肉里,刻骨的疼痛终是唤回了她的几许神智。她要清醒着,他写给她的圣旨,她一定要清晰地一字不差地听完。 “罪女桑华,女扮男装,欺君犯上,居太傅之位扰乱朝纲十余年,实乃前朝罪臣桑梧之女桑清桐,多年来勾结逆党,意图谋反,罪不可赦。今赐鸠酒一杯,了此残生,钦此。”太监嫌恶地扫了一眼狱中蓬乱不堪的女子,语带讥诮,“太傅,接旨吧。”
      桑华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到那道明黄色的圣旨前,平静地道:“罪臣桑华,接旨。” 冰凉的液体入喉,须臾,胸腔内蔓延开剧烈清晰的疼痛,有温热的鲜血自苍白嘴角缓缓淌下,桑华想,这便是要死了吧。真好。这一世,勾心斗角,情仇爱恨,真的好累啊。她其实,从来都不喜欢那些权谋算计,可是,为了复仇,她别无选择。
      那场谋反确是她亲手策划,想要置他与死地,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要动手的前一晚,她心软了。
      慕遥安插在她身边的探子早已被她秘密处死,所以,在叛变前一夜将消息传递给他的人,是她! 她终究是不忍他死,一如五年前她精心策划让他失足跌入湖中,最后却自己不顾性命地救了他,或许正如他所说的,在这七年的朝夕相伴中,她对他终是萌生了不该有的情意,只是她自己一直固执地不愿去相信。桑华的意识开始渐渐消散,身体上的剧烈痛楚也随之逐渐淡去,在阖上眼睑的最后一秒前,桑华仿佛依稀见到了她与他的初见。
      “你就是父皇新任命的太傅?”骄傲的少年懒懒地打量着眼前的清秀小太傅,语带挑衅,“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今日是微臣教太子习字的日子,请太子移驾书房。”无视慕遥的轻视,小太傅不卑不亢地道。
      “哼,我不去你又能拿本宫怎么样?”
      “太子不愿习字,微臣自是没有办法,但微臣想,皇上一定会有办法。”
      “别别......我去习字,别跟我父皇讲。”
      ......
      翌日,桑华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见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内的软榻上,周身的疼痛已缓和了不少,显然,不久前已有人给她上过药。而这个人,只会是他。
      桑华掀开轿帘,正在山间赶车的车夫回过头来对她憨憨一笑:“太傅,哦不,应该称呼为桑姑娘了,桑姑娘,皇上托我告诉你一句话,他说桑华已死,姑娘往后可任由自己的心意做一个自由无忧的桑清桐。对了,姑娘,你如今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我送你去。”
      桑清桐仰首看着天际那漫天流云,微微一笑道:“苏州,那是我的故乡。”
      “好嘞,姑娘坐好喽!”车夫抖擞精神,驾着马疾驰而去,扬起尘土如飞,模糊了车后的人影。
      漫天尘土中,慕遥骑马驻足,遥遥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默然作别。
      此番见她无恙,便好。从此,她便可天高海阔自在行,过属于她的人生。
      只可惜,她的人生,他再无缘插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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