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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纵令然诺暂相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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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明楼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战争结束之后的归宿。
其实在他心里,战争,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只是山河虽复,却满目疮痍。三年来,他看着人民在苦难中前行,连他们最卑微的愿望也被忽略被践踏。他知道,必须依靠革命的力量建立一个全新的政权,才能给中华民族带来真正的和平与安康。
九年前,他答应过大姐,等到战争一结束,就回到巴黎去教书,做个纯粹的学者。虽然告别校园很久了,但回想起来,他还是更喜欢学者的工作。期待有那么一天,他和他的小姑娘一起漫步在校园里,一路走来一路欢笑,七叶树的白色花瓣飘然而落,在背后蜿蜒成二人携手并肩的足迹……
如今,东北决战打响,久违的曙光,已经自北向南,席卷整个中国大地。解放在即,他希望自己伪装者的宿命可以很快划上句号,他要带着他的小姑娘,和阿诚一起,兑现当初给大姐的承诺。
第二天下午,明楼在南园茶楼约了王蒲忱相见。
他推开二楼雅间的门,王站长已经坐在八仙桌旁等他了。一壶庐山云雾,刚刚泡出颜色。
“子衡老弟,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你。此次洪公祠大会,郑厅长是代表总统做了战前动员。毛座还是滑头的紧,话说的含糊其辞,升我做什么平津总督察,还说过几天还有个任务下来,事成之后,另有重任。”王站长一边给明楼倒茶一边说。
任务?明楼心中一动,职业的敏感让他料定,北平必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他端起茶盏慢嗅茶香,悠悠道,“王站长言重了,小弟早就知道,毛座对你的情分,那可是非比寻常,你又何必放着现成的大腿不抱,非要改换门厅呢?”
王浦忱抬眼看看他,一笑道:“你看你,何必特意笑话我。我心里自然明白,若不是郑厅长先垫了话过去,毛座能为我多花上几分心思?再说了,说是有什么任务下来,不过是给叶处搭个下手,给毛座自己递个台阶罢了,功劳还不都是人家的。”
“噢,行动处叶处长都出动了,这可不是小事吧。难道是谁这么不开眼得罪了毛局长?”明楼皱了皱眉,云淡风轻望向王浦忱。
王站长并不答他,低头掐灭了烟蒂,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瞧我这记性,差一点给忘了,你嫂子在台北安顿好了,寄过来点特产,特意说让我拿来给你的。”
“你是不知道,到了台湾,她也算长见识了,五根金条就能买个茶园。国防部,还有你们财政部,不少人都开始置备家业了。”说着,他拿出一个纸包,推到明楼面前。
“壁男兄这是干什么,跟我也客气上了?”明楼故作惊讶状,心里琢磨着如何打听出来他避而不谈的任务。
“都是自己人,投桃报李罢了,我还想着到了台北跟你做邻居呢。”王浦忱有点上一根烟,凑近了道,“那天在局里,冷不丁就想起来民国三十五年咱们一块回重庆开会,当年戴老板不容易,如今毛座刚刚扶了正,表面上风光无限,内里滋味,也只有自己咂摸了。”
“壁男兄回了趟局里,见识就是不一样。”明楼见他想法与郑挺锋不谋而合,暗暗为毛人凤叹了口气,看来还是郑介民懂得韬光养晦,“前几天刚见过郑大哥,正是不谋而合。”
“听说郑厅长似乎是到了北平,老弟可见着了?”
“老兄难道就不想知道,毛座许给你的重任到底是什么?”明楼反问。
“就料到你找我,肯定是有了眉目,快跟我说说,有什么消息?”王蒲忱果然来了兴致。
“国防部刚刚拟定的,预计是,”明楼顿了一下,“青岛站长,当然还要找好接替你的人选,才能最后定下来。”
“青岛……”王站长想了想。
明楼见他犹豫,又道:“老兄,青岛是党国的海空军基地,总统怎么能甘心留给共军?且又有美国人的军舰在,安全撤到台湾自然不成问题。你还是先替毛座掌掌眼,看看谁来北平接替你最合适,不然这么大一个摊子,你可不是想走就走得了。”
如此一说,王蒲忱自然神色轻松了下来,一口饮尽杯中茶,“还是老弟虑事周到,还是你帮我分析分析,毛座会把北平这摊子事交给谁?”
明楼看他一眼,问道:“你下面的副站长,处长,没有合适的?”
王蒲忱一摆手,“都是过命的弟兄,哪能紧要关头把他们甩下,太不仗义了。”
“其他站嘛,天津吴站长是军统老资格,河北站孔站长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明楼沉吟了一下,把思量好的人选提了出来,“若说这人选,我看多半会落在热河特别站徐站长身上,你觉得呢?”
“徐宗汉……我记得他是东北军过来的吧,民国三十年进的军统,抗战胜利后接任保定警察局长,”王浦忱对这个徐宗汉倒是有些印象,回忆了一下他的背景资历,不禁赞道,“老弟眼光独到,佩服。”
“如今热河察哈尔已经丢了,我听说,徐站长正给毛局长写信,要求南下述职,老兄,时间可是不等人的。”明楼给王站长续上一杯茶。
杯中热气氤氲,像是一层薄雾,隔在二人之间,王浦忱若有所思。明楼靠在椅背上,手握茶盏,呼吸之间,幽香如兰。
王浦忱是个精细到骨子里的性子,明楼不想自己话说的太多,而适得其反。可心头终有一丝不屑划过,忠诚二字,不过是披在笔挺军装外面的锦绣外衣,事到临头,还不是扒下伪装一个个亡命天涯。但这戏,他还要耐着性子演下去。以王蒲忱在军统的资历,自己不帮他,他也能找到别人。如今他想要的,是既要做了这个顺水人情,还要抓住机会了解保密局下一步的潜伏计划。
“这个事,我直接跟毛座汇报,似有不妥。”眼前雾气更盛,原来是王蒲忱又点上了一根烟。茶香原本清冽,可与这烟味混在一处,仿佛染就了几分红尘俗气。
“这个自然,壁男兄不必为此烦恼。”明楼透过烟云雾霭,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子衡,外道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这有几张照片,你收好了吧。”王蒲忱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递到明楼手里。
大概四五张照片,明楼摊开来看,有阿诚独自站在前门大街上,还有阿诚和云巧提着行李正要进门,还有云巧一个人刚刚走出明公馆的大门口……
明楼的脑中“轰隆”一声,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
“职责所在,子衡不要见怪。明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是当初戴老板下的令。不过你放心,派去的弟兄都是都是抗战时候就跟着我的,绝不会多说一句。”王蒲忱深深吸了一口烟,再吐出去,整个人像是隐在层层迷雾之中。
他并不想告诉明楼,他是怎么找到阿诚的。这个事说来太巧,他本来是派人一路找寻王天风的女儿,岂知拿到手下递过来的照片,却意外发了阿诚。他们两个人竟然会在一起,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按规矩,他本该把阿诚带回来,交给局里侦讯。但是明楼在,他们到今天还是兄弟相称,他不能不卖这个面子给他。当然他也明白,明楼必定会领了他的情,有所回报。
“那这位女士的身份,想必老兄一定查过了?”
“田云巧,虽然她改了姓,但依旧是王天风的女儿。”
天色渐晚,远处一道霞光,染出极淡的红晕。那颜色如同打火机燃起的火苗,团绕在那几张照片的四周。两个人对视一笑,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