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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雪沫乳花浮午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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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木兰正打算出门的时候,竟然迎来了他的客人 ------ 何孝钰。
看着艳阳下朝她走来的孝钰,木兰微微有些头痛。跟在明楼身边久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闺蜜”的存在,如今她拾级而上,站在面前说来看看自己,木兰扯了扯嘴角,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然后拉起孝钰的手说:“孝钰姐来的正好,我要出去买东西,你来帮我参谋参谋。”
面对眼前一身男装的木兰,何孝钰同样觉得很陌生。她们俩相识已久,她本是个沉静的性子,旁观着木兰在一家人的呵护下既任性又冲动,她虽不欣赏,但也同样包容着。加上两家人交情深厚,她还跟方孟敖定了婚,她更是与木兰成了一家人。于是,她怀着看望小妹的一颗心而来,但却被木兰反客为主,拉着她连门都没有进就上了明家的汽车。
坐在她身边的木兰同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没有想到何孝钰会来,仓促之间,只想着拉她出去一起买东西,总比留在客厅里搜肠刮肚找话题来的容易。此刻,她冷静地理了理记忆的片段,何孝钰是何其沧的女儿,燕大毕业并任教,与孟敖大哥青梅竹马……她只了解这么多,对两个人的过往一无所知,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暂时保持沉默的好。
车子里的气氛有点沉闷,木兰感觉到何孝钰一直在看着她。但她依旧没有出声,只是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感受着深秋北平的气息。记得是老舍先生说过吧,北平之秋便是天堂,曾经自己有多少次站在国贸的高楼林立间,无暇感受时光匆匆而逝。而如今,清风吹落梧桐,微雨洒地如霜,墙角的一抹嫣红,枝头的一叶风华,便是故都六百年的岁月如歌……
不知不觉车子停在了前门祥义号绸缎庄的门口,有伙计殷勤的来开车门。何孝钰看着橱窗里花花绿绿的旗袍,眼神中带着疑问。木兰见她如此矜持,索性卖个关子,便指着一件大红色洒金的旗袍忽然道:“孝钰姐你看,这件旗袍做结婚的礼服,是不是很漂亮?”
“木兰,难道你是出来筹备结婚用的东西,你跟明先生,这么快就要……”何孝钰终于开口了,满脸的错愕。
木兰眨眨眼,一副故作惊讶的样子,“孝钰姐说的哪里话,这不是你刚刚跟我大哥订婚,我一直想送你一件订婚礼物呢。”
何孝钰的脸红了,眼神终于有了起伏,木兰轻轻松了一口气,拿方孟敖说事,果真是选对了话题。她拉着何孝钰往里走,一匹匹的绸缎整齐的摆放在柜台上货架上,光滑绚丽如行云流水,木兰觉得很是新奇,有些应接不暇。翻来捡去,停在一匹珠光红的料子面前,绯红色的缎面,金线绣着缠枝莲纹,她轻轻摩挲着,对何孝钰道:“孝钰姐,你看,这个红色料子,颜色虽略浅一些,但是所有花纹都用金线勾了边,在红色之上像是浮着一层金光,设计很别致,你肤色白,一定会很衬你。”
何孝钰已经回过神来,心中再次生出无限的诧异,对面的木兰巧笑轻言,竟是在跟她讨论衣料,只是看在她眼里却是处处觉得别扭。她用审视的眼光深究她的用心,不过此刻,木兰站在一匹匹华光溢彩的锦缎中间,饶是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孝钰只觉得她似乎刻意把自己藏在色彩斑斓之间,那一抹甜美的笑容很是遥远。
“孝钰姐一定喜欢吧,那就包起来。”木兰见何孝钰似在观察自己,赶忙转身对着二虎道,“你去跟掌柜说,红色的单独放,还有旁边这两种,月白色的和淡紫色的,也都要了,要做两套被褥床单。”
“谢小姐放心,您看看还要什么,我去结账。”二虎被何叔一再教育,如今也是懂事知趣,在外人面前,俨然谢小姐就是自家女主人。
“木兰,我还没吃早餐,你陪我去吃一点。”孝钰突然对着木兰说。
木兰正要开口问她要不要量个尺寸,好用来多打发些时间,却被她抢先开了口,只好答应,“也好,那我们去旁边的茶楼坐一会儿。”
木兰不知道,当年北平的清茶馆不多,流行的都是书茶馆,听书为主,配上瓜子大碗茶。车子开出几条街,才找到一个可以清净说话的地方。两个人坐了二楼临窗的包房,木兰点了一壶铁观音。小二陪着笑脸道:“二位小姐可用些什么吃的,小店有满汉点心,大八件,小八件,南边的各种细点,还有蜜饯凉果,您看看来点什么?”
木兰本就喜欢各式点心,一听就来了兴趣,开口道:“我想要萨其马,马蹄酥,玫瑰饼,凤梨酥,这四样可有?”
小二笑靥如花,嘴上像抹了蜜:“别看这位小姐年纪不大,出口就是行家,小店的满洲饽饽师傅可是宫里出来的,还有玫瑰饼,用的是正经妙峰山的玫瑰,这不涛七爷府上管家刚走,点的就是这四样。”
木兰很是开心,现代天津北京的点心铺,她吃的不少,只是这前清宫里的味道确实没尝过。她点点头,又对着孝钰道:“孝钰姐姐,我点的这些都是甜馅的,你觉得如何,要是喜欢咸口的,再要一个蛋黄酥可好?”
孝钰淡淡点了点头,心中莫名涌起一丝暖意,在她的记忆中,木兰从没问过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她只有一次吞吞吐吐的问过自己是否喜欢梁教授……
不过一个月,面前的木兰竟让她有些看不懂了。她用一身男士西装换下清纯的制服裙,鸭舌帽下的表情潇洒而俏皮。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全是成熟女子的风韵流转。她不禁在想,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满怀着革命幻想主义的懵懂女生变身为体贴周到乐享于物质生活的都市女子,明楼吗?这个在方家不便提起却又无时不在的名字,让她开始感到好奇了。
“木兰,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何孝钰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
木兰的心中一颤,她没有想到何孝钰会问得如此直接。不过还好,倒茶的手没有抖,她把茶杯推到孝钰面前,一脸好奇的反问:“是么,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当初一心想着反抗,想参加学生运动的小姑娘了……”孝钰闻了闻茶香,想着来之前程姨跟自己说过的话,但是此刻她更感兴趣木兰身上的变化,“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
小姑娘,明楼也喜欢这么称呼自己,只是划过耳畔,却是截然不同的体味。从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天起,木兰就一直在回避与这个女人独处,方家的长辈们比较容易唬弄,但是冷静如何孝钰,自然另当别论。于是,她保持着天真的态度,再次反问道,“那孝钰姐觉得,哪个更好呢?”
何孝钰的眼光微微凝结,盯着木兰看了一会儿才说,“看来木兰跟着明先生工作,确实学了很多。”
木兰看得出,何孝钰不高兴了,但是她把话题引到明楼身上,倒是让人觉得轻松了一下,“孝钰姐一定知道,如果不是明长官,木兰就不能坐在这里跟你品茶聊天了,所以给明长官工作,或是做任何事,木兰自然都是愿意的。”
“可他是军统的人,你知道么?”明楼的背景,何孝钰是从梁经纶处听来的。
“大哥也是国民党,还有梁教授,不一样为国民党工作。”木兰一边把刚刚端上来的萨其马放到孝钰面前,一边平静的回答她。
她竟然知道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何孝钰不由得震惊了。但是对面的人,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孝钰姐,如果今天你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明长官的身份……”木兰一口饮尽杯中茶,然后再给自己续上一杯,跟孝钰这么你来我往左躲右闪的逗闷子,并非她的风格,“那么我也想告诉你,我喜欢明楼,不会因为他是国民党,或者是什么军统,而有任何改变。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都是中国人,相比他现在的身份,我更尊重他在抗战中的所作所为。如今从北到南,中国的大形势已经无可阻挡,无论他选择以后去到哪里,我的愿望就是跟他在一起。”何孝钰的暗示木兰很明白,但是她站在二十一世纪回望历史,她想做的,只是忠于本心的选择。
原来,她对明楼的态度,才更让人心惊。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不愿意带你走呢?”孝钰本能的问了出口,因为在她认知里,这两个人原本就不该有交集。
木兰的心本能的漏跳了一拍,这是她一直以来选择性忽视的一种可能性。明楼怎么想,她心里确实没有把握。但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不能示弱,于是她两手一摊,很是潇洒的回答道,“那也简单,那我就回家去求大爸,送我出国念书。”
孝钰被她孩子气的表情逗笑了,木兰也不禁莞尔,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凤梨清甜可口,只是回味却有单薄的苦涩。
“孟韦下个礼拜就要走了,先到香港,然后去美国,他想在出发之前见你一面。”孝钰看着木兰,心里深深的为另外一个人感到惋惜。
木兰轻叹了一口气,道:“见面还是算了吧,他想说的话我都清楚,但我想对他说的唯有‘珍重’二字。”
木兰的话语干脆,眼眸中却似有水波闪现,孝钰在那微微泛动的波澜中,仿佛望见了她对孟韦的决绝,和对明楼的执着。无奈,爱情本就是唯一的选择,自己亦如此,有了孟敖,便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
屋内茶香氤氲,窗子对面的墙上挂着郑板桥的对联: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纸。
何孝钰的心中似有所悟,小小一室,难得胸中自有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