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非犬》钙帮公子

5、亦敌亦友

　　偏殿里，两个高大的侍卫杵在男童面前，手中提着一只瞎扑棱的公鸡，面色不善。

　　其余的仆从已被遣散，唯有一个青衣女子上前一步，挡住男童半个小身子，笑着对来人道：“二位是周王手下的禁卫军，一年到头军务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今日有闲来此？”

　　禁卫军对着这个侍女没好气，冷声道：“周王特意派我们送只鸡来，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客人补补身子。”

　　青衣女子皮笑肉不笑道：“周王好客气，难道是怕我们皇孙亏待了他不成？这鸡倒是肥壮，麻烦二位找个小厮放到后厨便是，总不至于把这儿当厨房了罢。”

　　她言语之间，刻意划清了周王和皇孙之间的界限，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可禁卫军奉命而来，又怎么会听一个小侍女的话，其中一个冷笑道：“没想到皇孙殿里还有这么不懂规矩的仆人。”

　　另一个把青衣女子推开，走到沈墨之面前，沉声道：“那就将此处用作厨房罢，这位小公子，请。”

　　沈墨之抬头看着那两个禁卫军，他们的眼睛都是如出一辙地冷漠阴沉，此时牢牢地盯着自己，似乎随时能迸出杀意来。

　　沈墨之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却仍有些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这是要他将公鸡如何呢？他是凡人，总不能将鸡生吞活剥了吃吧？

　　他每动一下，哪怕是眨眼，都能感受到头顶两道威压的目光的紧紧追随。

　　他带着疑惑和不安，缓缓伸出手，企图去摸摸那公鸡的鸡冠，正要触及时，却听得门口一声“慢着！”

　　那声音轻狂又任性，不是周卿淮又是谁。

　　狐妖五感非凡，方才他在路上就已模糊地听到偏殿内来者不善，走到门外时正巧听到那两个禁卫军口出狂言。

　　他是极护短的人，哪能见得别人在他的领地上作妖。

　　一袭红衣漫不经心地走进来，直直走到两个禁卫军面前。禁卫军见是皇孙，便赶紧跪下行礼。

　　周卿淮却丝毫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目光看向青筝，“你和他们废话做甚，有人乱闯，直接找我。”

　　青筝淡淡一笑。

　　“不懂规矩？仆人？”周卿淮侧过身低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对地上的禁卫军道，“在我宫里面，我说的就是规矩。我的人，自然懂我的规矩，用不着你们来教导。”

　　“是，属下明白。”禁卫军虽然是周王的人，但还不至于敢违逆皇孙的话，只好忍让。

　　周卿淮又望向那不知所措却习惯强装镇定的沈墨之，内心有几分好笑，面上却不显，严肃道：“他住在我这里，自然也是我的人，就算是周王找他，那也得先经过我的允许。”

　　禁卫军闷头应了。

　　沈墨之略带诧异地望向周卿淮。并不是为了他看似维护自己的话语而感到惊异，而是因为其中的语气和立场。

　　从之前青筝对禁卫军的态度也可以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似乎周卿淮和周王之间，不是自己在大殿上所见那般和谐的祖孙关系……至少周卿淮单方面是如此。

　　沈墨之生在丞相府，又从小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为了不被抓住错误惩罚，早已养成了时时刻刻察言观色、揣摩意图的习惯，并且已经炉火纯青了。

　　他能感觉到，周卿淮和他的人如此强调自己的独立和规矩，肯定和周王有关。

　　“行了，起来吧。至于这鸡……”周卿淮皱眉，看着五大三粗的禁卫军提着一只鸡，怎么看怎么别扭，问道：“爷爷他什么意思？”

　　“回皇孙的话，周王听闻送来的聚阳石已经用完了，担心沈公子不够用。无奈近日炼丹师在闭关，一时拿不出新的聚阳石了，便托人捉了只土公鸡来，请沈公子凑合用着。”

　　周卿淮嘲讽一笑，就算炼丹师闭关一整年，国库里的聚阳石都会挥霍不完，怎么一听说沈墨之用完了那一小匣子，就开始找这种借口？

　　他看了眼那只不谙世事的公鸡，心里逐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与此同时，沈墨之也察觉到了更为可靠的证据。

　　送来的匣子他分毫未动，可周王那头却收到了他用完的消息。皇孙叫人传出这样的消息，显然是想对周王隐瞒自己的动向……

　　虽然自己尚未弄清周王的意图，但他现在可以确定，周卿淮也在试探周王的举动，可见对周王是极不信任的。

　　沈墨之蹙眉，等待着周卿淮回答。

　　他即便落到了如此境地都还在分析周遭的局势，若说不慌乱那肯定是假的，但他实在没有精力去慌乱。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还是得审时度势，寻找机会生存下去才是。

　　沉默片刻后，周卿淮忽然一笑，笑得纯粹，毫无心机，仿佛方才摆架子东嘲西讽的不是他，道：“原来如此，爷爷这般好意，沈小公子可别辜负了。”

　　下一秒，伸手将公鸡从禁卫军手中夺过，递到了沈墨之面前。

　　禁卫军不禁愣了愣。

　　那只原本不安分的鸡也忽然安分了起来。

　　沈墨之错愕地仰头看他，澄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正对上了周卿淮似笑非笑的眼神。

　　周卿淮背对着禁卫军说话，目光却落在沈墨之身上，“爷爷的意思我懂了。不如让我来吧，毕竟爷爷可是嘱托过我，要我好好关照沈小公子的。”

　　他说到“关照”二字时，有意放慢了语速，听着似乎真有几分要怜惜照顾自己的意味。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沈墨之，几乎要叫人相信他心存温柔了。

　　即便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危险的，沈墨之却仍然没有办法移开自己与他对视的目光。

　　禁卫军迟疑道：“这……不必劳烦皇孙殿下，属下来便好。”

　　“说了让我来。你们二位在旁看着，等会儿回去好交差。顺带，替我向爷爷问个安，请他老人家晚上早点歇下。”周卿淮温言温语的，叫人没法拒绝他。

　　沈墨之看到他嘴角转瞬即逝地一勾，仿佛是在嘲讽他自己刚刚说的话。

　　禁卫军应声，站在周卿淮身后，紧紧地盯着沈墨之，不敢松懈。

　　周卿淮对沈墨之道：“来吧。”

　　沈墨之一时间只知道对着周卿淮看，却不知要他做什么，就有些发痴了。

　　接着就听到旁边一声轻轻的笑，沈墨之回过神来，原是青筝看见他呆愣的模样，觉得好笑。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来，一只手却被人捉住了。

　　温凉的手指握着他手腕，引着他的手放在那只公鸡上，很快便松开了。明明说不上是多轻柔的动作，却觉得那手温软细腻，又带着玉器般的凉意，舒服极了。

　　顺着视线往上看去，那手的主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没好气道：“发什么愣？”

　　周卿淮一手托着公鸡，见沈墨之乖乖把手放上去，便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小手上。

　　沈墨之又是一愣，周卿淮神情却很郑重，不等他反应，便道：“就同你今日在大殿上对聚阳石做的那般，将这公鸡的阳气抽干了去。”

　　语气不容置喙。

　　沈墨之有些迷茫，什么叫将这鸡的阳气抽干？汲取活物的阳气，岂不是妖修们为了增进功法所做的么，要他如何？

　　周卿淮又追加一句，语气更加威逼：“两位禁卫军都看着呢，由我亲自把关，动作快点。”

　　沈墨之感觉到那只覆在自己手上的手紧了紧，似乎在催促自己，可是面前这双桃花眼，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却是……蕴含了另一种意味，似乎是警告和劝诫。

　　沈墨之望了他片刻，看了眼他身后禁卫军虎视眈眈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沉下心，掌心发力，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和痛苦，眉头蹙起，而随着他的动作，周卿淮托着的公鸡忽然受了惊一般，喔喔乱叫，猛地扑棱翅膀，对着四面八方一通乱啄。

　　周卿淮的手压不住它，稍稍一松，这鸡就扑腾到了地上。

　　它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初来时可以说是油光水滑，而现在灰头土脸的，翅膀凌乱着，残缺不齐。

　　最可怕的是它神情疯疯癫癫，也不太会走路了，一个劲儿踮着爪子跳来跳去，跳到人身边时又慌慌张张地跳开，满屋子跑，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它。

　　禁卫军看了它很久，确认它是被吸了大半阳气而失去神智后，对周卿淮行礼告退。

　　禁卫军一离开，连屋内的空气都流畅不少。

　　周卿淮漠然地看了眼满地狼藉，对青筝道：“找人清理清理。”

　　“这鸡……”

　　“炖了给他吃吧。”周卿淮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感情。

　　他抬脚向门外走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对沈墨之道：“记着，除非是我叫人送来的东西，其他的别碰。”

　　沈墨之应了，却见着一旁前来清扫的仆人抓起那只疯鸡，忍不住喊道：“等等。”

　　周卿淮正要走，听得他说话，略不耐烦地转身问：“怎么？”

　　“我……”沈墨之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太愿意向周卿淮提要求，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他犹豫了片刻才道，“那只鸡我不想吃。”

　　周卿淮歪了歪头，无所谓道：“那就不吃。”

　　“那能不杀它吗？”沈墨之问。

　　周卿淮有些莫名，探究地望向他，却见着那张稚嫩的脸上，眼眸清亮，正是在等一个期许。这才想起他还是个孩子，自己忙着打算盘，竟然把这点给忽视了。

　　“难不成你想养？”

　　沈墨之：“可以吗？”

　　周卿淮看见他小心翼翼求得应允的模样，脑海中忽然闪过零散的过往画面，悄无声息地勾起了他的情绪。

　　“随你。”他闷闷地离开了，满不在乎地留下一句，“麻烦，别吵我就行。”

　　周王寝宫，月夜殿内。

　　座下跪着的禁卫军将自己在清义殿偏殿中的所见，一一禀报给周王。

　　周王听罢，沉吟片刻，确认道：“疯了？”

　　“是的，属下亲眼所见。”禁卫军如实禀告，“那鸡被沈墨之吸了阳气后，失了心智。”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周王道。

　　待他们退下后，屏风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俊朗的男子，他径自坐到旁边的座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周王微笑着问他：“风隐，你以为如何？”

　　风隐略一思索，道：“我想，大约是那小公子用的聚阳石不够多，不甚熟练，因此只能将那公鸡的阳气吸了大半，尚不能置它于死地。”

　　周王点头道：“不错，这样看来活物是行得通的，暂且不需再试了。凝灵之体果真名不虚传，得让人多送些聚阳石过去，教他熟悉熟悉。”

　　“属下以为，像沈墨之这样的凝灵之体千年难得一遇，还应循序渐进才是。若是操之过急，恐怕会引起失控和暴走。”

　　“你说得有道理，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吧。另外，人间那边也要处理干净，你知道怎么做。”

　　“属下明白。”

　　周王放心地把任务交给他，神情欣慰，“卿淮平时不务正业，这回倒是有了些皇孙的样子。”

　　风隐抿了口茶，垂眸，敛了晦暗不明的神色，轻声道：“确实如此。”

　　清义殿内，周卿淮独自坐着发呆。

　　青筝端了茶点过来：“天色很晚了，再晚睡的话明早请安又要迟到了。”

　　“我哪天不迟到？”

　　“你心情不好。”青筝了然，道，“是因为方才的事么？”

　　周卿淮没有回答，兀自道：“老狐狸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而且急于求成。今天只是叫人送只鸡来，明天说不定就会送个活人来。”

　　青筝陪他沉默了会儿，道：“我倒奇怪，那孩子一个凡人，如何能吸纳阳气？何况吸纳阳气之后，妖族尚且需要时间在内丹中酝酿修炼，而他却能直接化之为灵力，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些。”

　　“若不是他体质特殊，老狐狸也不至于大费周章地将他抓来。”周卿淮思索道，“我只是在想，聚阳石也就罢了，若是他能动得了活物……那真是万灵之灾。”

　　青筝顺着他的思路走：“最近宫里有传言说妖界的狼族似乎蠢蠢欲动，也许周王是想借他……”

　　“不一定。”周卿淮打断她，凝眉道：“若真是这样，没人能控制得住他，老狐狸肯定不会允许他超出自己的掌控。眼下的，都只是在试探罢了。”

　　“在弄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之前，我是不会让他如意的。”周卿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复又重重地放了回去，“那孩子，只能被我控制。”

　　无论周王想做什么，只要让他以为做成了就行，而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青筝附和，随即想到了什么，惊讶道：“那方才那番活物的试探，也是你……”她一旦会意便止了口，笑了笑，“如今算有个筹码了。”

　　她行了礼，劝皇孙早些歇息，便退下了。

　　只有周卿淮一人坐在床榻边，他叹了口气，仰面躺下去。

　　即便怀恨，但利用信任去达成背叛的滋味，依旧折磨人心。

　　无端地，又想到了偏殿那个凡人小孩，不知他从前经历过什么，成天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若不是年龄太小还藏不住所有心思，几乎都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

　　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活得像自己这般沉重呢？搞得现在每次一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骨子里的自己。

　　周卿淮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但他心里有个声音，至少在利用那孩子的同时，不要让他走上歧路。

　　他叹口气，除衣而卧，梦里不过是另一片荒凉罢了。

　　偏殿内。

　　沈墨之独自躺在床榻上，蜷缩在在薄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

　　妖界的夜晚比白日更加冰冷，虽然没有起风，却冷到万物都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凉意。

　　沈墨之想到，此时人间才过正月，自己出走那日和现在一样凛冽。短短几天过去，自己的处境却已全然不同。

　　人间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却远比待在这里要轻松许多。

　　如今是敌是友尚且难辨，自身安危命悬一线。

　　他翻了个身，将身体缩得更紧。

　　睡前青筝送来了一些凡人的吃食，但也是不够御寒的，而上午在大殿上的那颗聚阳石早已经失去了作用。

　　他知道那只装着聚阳石的匣子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可他不愿去碰。

　　他以凡人之躯，硬生生地扛着这份寒冷，同时这冷意也叫他无法入睡，神智清醒。

　　他听着窗外那只疯鸡时不时地喔喔叫，在金桂和草丛中掠来掠去，有时还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肉响。

　　这鸡是他要留下的。要问他为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

　　沈墨之想着的是周卿淮，还有他那双灼灼的桃花眼。

　　只有他看到了，看到了背对众人的周卿淮汲取着阳气的模样，琥珀色的瞳孔在一瞬间尽染宝石红，血丝爬上眼球又悄然褪去，非但不可怖，反与他一身红衣相映成趣，映出了对面自己小小的身影。

　　是他帮了自己。

　　这个人危险得很，却又散发出似是而非的温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