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别死啊！》没有嘉鱼

2、从前

　　天色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叶晚柔才跨进凤藻宫的大门。

　　先去到正殿看了看，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见到她服下身问好：“公主您来了。”
　　叶晚柔点了点头，解下外套递给身边的丫鬟，往屋里张望了一下问道：“母后怎么样了？”

　　老嬷嬷姓李，是荣皇后未出阁时就伺候在身边的，几十年过去了，倒更像是长辈一般，此时也有些忧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声回答：“娘娘刚刚喝了点儿粥，也用了药，就睡下了，公主也知道娘娘这病是心病，总得慢慢好。”
　　叶晚柔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皇姐回来过吗？”

　　本代皇帝叶昶与皇后夫妻情深，后宫虽然也有几位妃子，却也不怎么踏足，据说年轻时更是效仿隋帝许下了“无异腹之子”的诺言，一生得了六个子嗣，两女四男，前头的五个都是荣皇后所出，唯有她……是个例外。
　　她口中的皇姐就是荣皇后的长女，名叫叶晚婵，前些年就已经嫁人了，是以不能常来宫里探望，前几日荣皇后刚刚病倒时陪了几天，昨天傍晚就出宫去了。

　　她不是荣皇后的亲生女儿，据说是皇帝一场酒后混乱的结果，然而关于她的生母却一直不清不楚，她小的时候也问过，没有人告诉她，后来她问到荣皇后那里去，荣皇后难得地动了怒气，呵斥道：“你好好地在凤藻宫住着不愿意吗？不愿意就自己搬出去住！”
　　那时候她四岁，叶昶知道了，罚她在凤藻宫前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荣皇后求了情才放出来。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这件事。

　　她虽然也住在荣皇后的凤藻宫里，但她毕竟是个生母不详的养女，身份尴尬，何况荣皇后自己还有五个儿女，更加没时间来亲力亲为地照顾她，偶尔在晚膳的时候差人来额外送点儿零食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叶晚柔一点儿也没有不满，当初是皇后娘娘将自己领回凤仪宫，虽然一直算不上亲厚，但她毕竟抚养了她十几年，尽力庇佑她十几年，让她能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地长大。她父亲不太喜欢她，连她的封号都是皇后娘娘拟好后交给陛下，父亲才下的旨意。

　　她其实很感谢这个母亲。
　　不然也不会……

　　叶晚柔咬了咬嘴唇，听到李嬷嬷答：“没有，嘉获公主才回府一天，想来不会那么快进宫的，只是辛苦公主殿下您了。”
　　叶晚柔赶紧摇摇头，笑着说：“嬷嬷说的哪里话，我也是娘娘的女儿，自然要服侍在侧，孝敬娘娘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儿弯弯，唇角漾起两只小小的酒窝，可人的模样让李嬷嬷都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宣和公主如今这般乖巧，也算是娘娘的这么多年来的苦心没有白白浪费。

　　两人又说了几句，李嬷嬷看着她裙子上已经融化的雪水，问道：“殿下这是出了门儿吗？可是趁着天晴去逛园子了？”
　　叶晚柔当然不会将下午的事情说出来，只摇摇头道：“没有，就是在屋里呆得闷了，出去散了散心。”
　　李嬷嬷笑咪咪地点头：“殿下是应该常出去走走，对身体也好。”
　　要她说，宣和公主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安静了些。

　　叶晚柔也笑着应了，又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荣皇后醒过来，便与李嬷嬷嘱咐了两句，回了她的寝殿。

　　叶晚婵是三年前成的亲，搬到了宫外的公主府去，凤藻宫一时间空荡了许多，那时她年纪小没有搬出去，后来荣皇后也不习惯女儿不在身边，于是如今虽然她已经到了年纪，也没有搬出去，而是留在了凤藻宫，平日里也能与荣皇后做个伴儿。

　　偏殿里已经掌起了灯，叶晚柔今天折腾得够呛，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就准备歇下了。

　　她坐在妆台前面，不由得开始想着今天的事情。
　　今天她竟然就那么冒冒失失地去见了父皇，用了两个时辰就定下了自己的后半生。

　　荣寒洲，荣寒洲……
　　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知道自己与这个人的名字，是再也分不开了。

　　许是她实在是想的太认真，竟然模模糊糊地勾勒起他的模样来。

　　叶晚柔是见过荣寒洲的，只是他是外臣，又时常征战，并不常进宫，但是只要他进宫了，皇后娘娘都会很开心，对着她也会多说几句话，给她些不常见的零食。

　　照顾她的宫女常常笑着说，都是托了侯爷的福，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能多得些赏。
　　在小时候叶晚柔的脑子里，懵懵懂懂地就认为这个住在外头的小舅舅会给她带来好吃的，于是她也盼望着他能经常进宫。

　　后来她长大了，也知道他这个侯爷不像其他世家公子一般，金城侯不是个虚衔，他很忙，忙着军队，不打仗的时候就忙着京城的政务。

　　其实她觉得荣寒洲一点儿也不像个武将，因为他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说是面如冠玉也不为过，又有着那种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贵气，然而大部分的时候都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进宫时也大多穿着层层叠叠的朝服或是冰冷的铠甲，更衬的他清冷高贵，像是一块冷玉。

　　两个人唯一一次真正的交流是在叶晚柔十四岁时的冬天，那时已接近年关，荣寒洲下午时进宫，是来陪荣皇后吃饭的，于是难得地没有穿得很正式。
　　那天他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大氅，乌黑的发用玉冠束了起来，许是因为公务繁杂，眉眼间带了些慵懒，不像是杀伐果决的将军，倒像是个俊美散漫的公子。

　　吃过饭之后，皇后又留他说了会儿话，临走的时候他拿了一把米糖放在了案几上，难得带了点儿笑意对她的皇兄皇姐们说道：“我看你们吃够了山珍海味，偶尔尝尝民间的小东西也不错。”

　　皇后哼了一声说：“就你知道的多。”
　　但是到底也没有生气，于是她的兄姐们都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去拿那些糖，她没动，一是习惯了等到最后，二是……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敢接近他。

　　那样优秀高贵的人，简直让她不敢触碰。

　　但是不知怎么了，那人却看到了她，似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问她：“怎么？你不喜欢吃吗？”
　　她吓了一跳，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我等皇兄皇姐们吃完我再吃。”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他的外甥们，带着笑意骂道：“明明那边你们的妹妹还没吃，你们倒先抢上了，也不知道谦让爱护了是不是？”

　　皇子皇女们都有些愣了，主要是这个妹妹太没存在感，一向轻声细语的，也什么都不争不抢，让他们有点儿忽略她，但他们都喜欢这个好看的舅舅，自然也听他的话，于是都纷纷凑过来把糖递给她，叽叽喳喳地问她喜不喜欢吃。

　　叶晚柔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有些懵懵然，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为难时，却见眼前一副绣着云纹的衣摆，那人轻笑了一声，蹲下身来，亲自剥开一颗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连剥糖的动作都十分好看。
　　那人一边剥开糖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叫……叶晚玉是吗？想要什么就去拿，你也是皇后的孩子，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直接将那颗糖塞进她嘴里，笑容依旧淡淡的，站起身来揉揉她的头发，“别怕。”

　　他的手白皙瘦削，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然而掌心却温热宽厚，低声对她说“别怕”，她突然觉得嘴里的糖特别甜，含着糖，她竟然觉得有些沮丧，因为他记错了她的名字。
　　于是她小心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小声地说：“叶晚柔。”
　　荣寒洲没听清，皱着眉问她：“什么？”
　　她飞快地抬了一下头，又低下去说道：“我……我是说我叫叶晚柔，宫里没有公主叫晚玉呀。”

　　荣寒洲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随即轻声笑了一下，说道：“嗯，我会记住的。”

　　然后就转身走了，荣皇后今晚很开心，也笑着问她：“宣和喜欢什么就和本宫说，别亏待了自己。”
　　她赶紧谢恩并且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缺，她的皇兄皇姐们又热闹起来，她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到底是没忍住，偷偷抿着嘴角，笑了一下。

　　再后来，塞北的蛮族南下侵袭，等到叶晚柔再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时，就是他的死讯了。

　　她与他的故事似乎总是在冬天，消息传进后宫在几天前的清晨，那天皇后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她跟着她的长姐在凤榻边上服侍，荣皇后身边的老嬷嬷眼里含着泪，凑过来说了句什么，皇后愣愣地看着她，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

　　这下凤仪宫里是彻底乱了，宣太医的宣太医，打热水的打热水。
　　彼时皇后的长女叶晚婵已经二十岁，早已嫁为人妇，到底是镇静了些，安排好宫中的人之后拉着老嬷嬷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嬷嬷从小看着姐弟两个长大，一时也十分悲痛，哽咽着说道：“侯爷……侯爷他……”
　　叶晚柔站在旁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甚至不想她再说下去，偏偏那么多纷杂的声音，老妇人含糊的声音却能清清楚楚地钻进她的耳朵。

　　“大人他……尽忠了。”

　　啪。
　　叶晚柔愣了愣，手里端着的药碗直直地摔在地上，深色的药汤飞溅，一地覆水难收。

　　大公主叶晚婵也愣住了，听到动静看了她一眼，摆摆手有些疲惫地对她说：“宣和，你身子一向也不太好，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然而到底也是与荣寒洲亲厚，说着也红了眼眶。

　　后来听说父皇也来了，荣皇后醒来又昏倒了好几次，太医守了一夜才算安定下来。

　　然而叶晚柔其实是不大相信的，她感受过那人手掌上因拿惯了刀剑而磨出的薄茧，亦见过他冰冷严肃的侧脸，他怎么会死了呢？

　　直到三天后，皇帝追封荣寒洲为镇国公的圣旨下来，她看着宫人们惊讶又欲言又止的表情，才终于相信，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