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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   赵桓毕竟久经宫廷和官场,见事甚快,只怔了瞬间,即一笑说道:“妈妈忒煞多心,儿子一不知敦惠妹妹今日进宫,二不知妹妹‘晚晴’之名,怎会是有意说与您听?退一步讲,即便这些我都知道了,也一早备好了说辞,可爹爹手诏难道我也能事先备好不成?妈妈可再仔细认认这字迹签押是真是伪?再者,儿子自来便不喜那林姓道士,妈妈是知道的,若非无可奈何,我又怎会替他办事、令他扬名?妈妈此语委是冤枉儿子了。”他这一番话说得神情自然、理由充足,傅晚晴在旁瞧着听着,若不是心中已经有数在先,只怕便要相信了。
      果然,郑皇后只是试一试他,听他恁般说,便笑了一笑,道:“大哥不必着急,我不过随口一说开个顽笑罢了。此手诏自然是真,我又岂会分辨不出?只是我刚刚颁了教旨,认敦惠为义女收入大内抚养,这……”言至此处向下看着傅晚晴踌躇不语。傅晚晴心中砰砰直跳,努力控制着使面上除了疑虑外不露出其它任何神色。
      郑皇后思量片刻,说道:“敦惠,你过来。”傅晚晴起身走至郑皇后身前。郑皇后拉起她一只小小柔荑,道:“事情你也都听见了,你自己怎么说呢?”傅晚晴垂首,轻声道:“女儿……女儿并没有甚的主意,一切但凭妈妈作主。”郑皇后叹息一声,缓缓地道:“官家谕旨我不能违,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气将你留在身边了。”傅晚晴只觉心头一块千钧重石终于落地,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黯然失望之色,低声道:“妈妈休要恁地说,是女儿没有福气陪伴妈妈才是。”赵桓适时地插言道:“妈妈和敦惠妹妹也不必过于失望,且依那道士之言。但妹妹毕竟还是相府嫡女,如今又封了宗姬,身份尊贵,即不能在大内久留,偶尔居住数日当无问题,妈妈以为呢?”郑皇后喟然道:“也只好恁地了!”放开傅晚晴的手,道:“你且仍在延福宫住下,见一见内廷的诸位帝姬、嫔妃,我再尽快选个吉日带你拜见过官家,之后可自回家中。”傅晚晴对这番安排自无异议,因道:“是,一切依从妈妈之言。”郑皇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时有内侍从外进来请圣人用午膳,赵桓遂起身告辞。傅晚晴及众宫女行礼相送。郑庆云远远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收回目光。
      数十名宫人手捧着朱漆木盘鱼贯而入,将盘中菜品逐一摆上膳桌。大内供给帝后的御膳种类繁多,郑皇后素尚简朴已经下令减半,但即使恁地仍是摆了好一会儿方布膳完毕。又有两名掌膳女官近前尝膳,又毕,郑皇后净手入座,傅晚晴立在一旁伏侍。郑皇后看了看她,道:“你坐罢。”傅晚晴道:“女儿不敢。”郑皇后微笑道:“无妨,坐下陪我一起用膳罢。”傅晚晴福身道:“谢妈妈恩典。”净了手坐在下首。她正值守制期间,循例不能动油荤酒水,恰巧郑皇后是礼佛修行之人,每日饮食也是茹素,因此她对这膳食倒无抗拒不适之感,只是碍于规矩礼仪无法如在家中那么随意罢了。
      食不语,寝不言,二人安静地用过了午膳,再次净手漱口。送膳宫人和掌膳女官收拾了器皿后告退。午膳后至晚膳前的时间郑皇后一向要在偏殿读经礼佛,当下叫过两名小黄门,吩咐道:“你们可引宗姬至琼华阁暂歇。”二人应了。傅晚晴道:“恁地女儿先行告退,晚膳后再来给妈妈问安。”行礼退出。迎霜和晓露随在她身后。
      傅晚晴出了坤宁殿,复乘上一辆红漆画辇,迎霜、晓露和两名小黄门随在辇旁,然后仍是两名辇官前面引导,四名辇夫挽拉车子,径往延福宫而去。
      延福宫是位于拱辰门外相对独立的一处宫区,原先规模并不大,崇宁元年,权臣蔡京为奉迎官家,召童贯、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五位得宠内侍大肆扩建营造宫苑,只精致楼阁便东西各起了十五处。官家亲作名目,东边为蕙馥、报琼、蟠桃、春锦、叠琼、芬芳、丽玉、寒香、拂云、偃盖、翠保、铅英、云锦、兰薰、摘玉,西侧为繁英、雪香、披芳、铅华、琼华、文绮、绛萼、秾华、绿绮、瑶碧、清阴、秋香、丛玉、扶玉、绛云,其奢华侈丽、幽胜奇巧真堪称甲于天下,众人又名之为延福新宫,如今官家的大多数帝姬和较为得宠的妃嫔都是居于这座延福新宫之内的。傅晚晴乘在辇上,一路但见两旁嘉葩名木争奇斗艳、怪石幽岩穷奇极胜、殿阁亭台连绵不绝,处处华美富丽皆更胜于大内,心下不免既赞且叹。
      一时画辇停住,迎霜和晓露扶她下了车子,迎面一扇朱红木门掩映在绿荫影下,门上匾书“琼华阁”三字。门前已立着宫人十数名,其为首一人头梳朝天髻,身穿绣襦长裙,腰下系一柄玉环绶,看起来是个女官模样,率众人上前来迎。两名小黄门与之交代了,再对傅晚晴道:“宗姬请入内罢,我等告退。”傅晚晴点头应允,两人遂仍从原路回坤宁殿不提。
      傅晚晴、迎霜和晓露三人从正门入到院中。这是一处修建得极为工巧的宫室,丹楹刻桷,画栋飞甍,端的不愧负“琼华”二字。傅晚晴正在看时,那为首的女官近前道:“请宗姬恕罪,容我等稍后再行见礼,有贵客到了,正在里面等您呢,您可先去见他。”傅晚晴稍稍一怔,转头看向她,问道:“甚的贵客?怎么你适才在进门处不讲?”那女官神色恭谨地回道:“非是妾不讲,是他交代过了,说若是圣人遣了宫人或内侍送宗姬前来,须得待其离去后再和宗姬言讲。”傅晚晴心觉奇怪,暗想莫非是哪位妃嫔或帝姬么?来得好生快,可又为甚有意不让郑皇后知晓呢?因快步与迎霜和晓露一同进了屋子看时,只见一人头戴皂纱折上巾、身穿紫公服、腰束通犀金玉带、手中轻摇着一柄泥金折扇,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这贵客原来是刚刚方见过面的太子赵桓。
      傅晚晴行了礼,道:“不想殿下驾到,敦惠晚至未曾相迎,还望殿下莫怪。”赵桓折扇轻摇,笑语道:“自然不怪,本不是你晚至,是我早到耳。”傅晚晴闻言一笑,道:“殿下请坐下说话罢。”便想叫人端茶,可是众宫女都在院中没进来,迎霜和晓露则同自己一样是新到此处,事事均不熟悉,一时间竟是无人可叫,不禁略觉为难。赵桓看了出来,道:“不必了,我只是来瞧瞧你,只怕妹妹还有午寝的习惯,我少刻便走。”又一笑道:“说来妹妹已是这琼华阁的主人了,而我这客人却先于主人到此,也算是件稀罕事。”傅晚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殿下而言还有甚主人客人之说呢?您到任何一处地方,都只会是它的荣耀。”
      赵桓淡淡笑了一下,“啪”的一声合上折扇,指了指迎霜和晓露,道:“你们先下去罢,我和宗姬说会儿话。”迎霜还未答言,晓露开口说道:“自家们要陪着廿三姐。”傅晚晴微微一惊,道:“殿下,这两个细人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年纪小不懂规矩,您莫与她们一般见识。”回首呵斥二人:“你们还不退下!”晓露一言出口后也即知不妥,听得傅晚晴回护,忙与迎霜一起行礼退出,再未多言。
      此时屋中只有赵桓和傅晚晴二人。傅晚晴看赵桓并不就坐,便也陪他立着,而赵桓说是要和傅晚晴说话,这时却不开口,只右手持了折扇在左手心里轻轻敲着,面上含笑看着她。傅晚晴被瞧得不安,只得先开口问道:“不知殿下怎知我会来琼华阁呢?圣人旨意宣读未几,应当还未晓谕各处罢?”赵桓手上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口中则轻笑道:“这个么,因为我是储君之尊德被四方,自然神机妙算,一掐手指,得知圣人将你的居处安排在琼华阁,所以抢先过来等着。”傅晚晴听他引用自己之前的言语,不禁脸上一红,轻嗔道:“你不说算了……我当知殿下原是神机妙算,故才能这般神出鬼没。”赵桓扑哧一笑,停下敲击将折扇交到左手,道:“这样说话多好,像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真性情的女子何必为俗礼所缚!”
      傅晚晴垂首不语,片刻,道:“殿下还记得那晚偶遇之事?”赵桓不答,反问道:“莫非你不记得了?”傅晚晴不语,半晌,道:“那晚殿下为甚私取走我的香缨?”赵桓微微顿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傅晚晴会问得恁般直接,但随即说道:“作为谢物。”傅晚晴不解,重复道:“谢物?”赵桓笑道:“我今日帮了你这样一个大忙,要你以恁地一件小物事作为谢物,当不为过罢?”傅晚晴心道原来你是说这一次的谢物,这却分明是偷换概念了,你今日帮了我的忙不错,可按时日来算,去年天宁节之时郑皇后尚未提出要我入宫,你又如何会知有今日之事?你既不知会有今日之事,又何来事先索要谢物之说?此理委是不通,只不过碍着你是太子,我不好当面驳你罢了……思及此,傅晚晴斟酌着道:“多谢太子殿下。殿下今日相助之情,敦惠必定铭记在心,只是香缨一物含义特殊,你我男女有别,敦惠之身虽无足轻重,但却委不敢坏了殿下的名声,否则万死莫赎,故还望殿下将此物赐还,敦惠愿另备礼品奉予殿下,以表感激之情。”
      “哦?”赵桓似乎颇感兴趣,问道:“另备礼品?不知是甚的呢?你说出来,若当真是贵重物事,我自可物归原主。”
      “这……”傅晚晴有些为难。她说“另备礼品”不过是一句礼敬之言,虽非诳语,但并没有备细想好是甚的,听得赵桓问及,只得想了一下,试探着道:“太子殿下身系万民,必定专擅治国之道,敦惠愿亲笔抄录《管子·治国》和《说苑·政理》两篇先贤圣言献于殿下,以彰殿下政务之勤、理事之明。”赵桓听了一笑,摇头道:“国务政要是男子们的事,与你这小女孩何干?妹妹心意是好的,不过却不必了,我若真想要这类物事,自会叫下面臣子们去抄录。”傅晚晴见他未允,低头沉思片刻,道:“今值季春之月,圣人将修亲桑之礼。敦惠不才,愿于当日集五色丝线织绣成锦献于殿下,以祈殿下身体康健、福寿绵长。”赵桓稍为惊讶,问道:“妹妹会织锦?端的是心灵手巧。”傅晚晴轻声道:“略晓一二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赵桓笑道:“那也很难得了!只是小兄自以为目下还算得年轻体健,故尚不需此物,妹妹不妨将此奉于官家或圣人以表孝心,倒比送与我这个闲人有用得多。”言下之意仍是不要。傅晚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想,片刻后道:“佛法慈悲广大无边,敦惠愿于佛前诚心礼拜三日三夜,求得摩尼菩提子十八颗献于殿下,以佑殿下消灾驱邪、诸事顺遂。”赵桓轻笑道:“难得妹妹有心,只是我自身并不信佛,故恐佛家之物对我亦是无用,况礼拜佛像甚是辛苦,妹妹这娇怯怯的样子,若真是拜上三日三夜怕是要累坏了,我又如何舍得?”
      傅晚晴心道:“你贵为太子,奇珍异宝自是见得多了,我本来没有甚的物事能让你瞧得上眼,勉强想了三种需亲力亲为的以诚意略作弥补,可你仍皆对以托词,看来原是不想将香缨归还于我了,既然恁地,我再说旁的也是无用。”因垂首不再言语。
      赵桓见状微微一笑,走近几步,柔声道:“妹妹莫要多心,并非我有意为难于你,而是我真的想问妹妹要一样物事,不过是在将来而非现在,因此也没必要现在就说了,况且——即使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会依允,反而两人生气,那又何苦?”傅晚晴闻言心中一动,暗道他这话的意思是……尚未及深思,只听得赵桓又说道:“今日上巳,自来即有赠送香草之习俗,傅小娘子,你只将那香缨当做节日祈福之礼暂交予我,便真的不成么?我必定好生收藏,绝不让第三人窥见乃至因此物生出甚事端,这点你尽可放心。”傅晚晴听他忽然改口称自己为“傅小娘子”,心中又是一跳,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恁地依殿下之意便了!”赵桓顿时喜形于色。
      傅晚晴转过话题,问道:“殿下今日至坤宁殿说那番言辞想必是受了家父之托,这点敦惠已然明白,可林真人为甚恰巧是在昨日上奏了天象之事从而使殿下能于今早得了官家手诏呢?莫非也是家父或殿下一手安排?”赵桓道:“不错,此皆是傅相公一手安排,而我是真不喜那林姓道士,故并未直接和他打交道。我只是按照傅相公的交代先在今日一早从爹爹处要了手诏,然后估量着时辰到坤宁殿将手诏内容说与郑皇后听的。”傅晚晴沉吟道:“这样……那么殿下对圣人说官家今早召你入宫议事、闲话提及林真人才给了你这道手诏等言语是假的了。这手诏其实是殿下特意向官家旁敲侧击讨要来的,甚或原本没有手诏,是你劝着官家写的……是不是?”赵桓看着她,坦言道:“妹妹很是聪慧,不错,正是恁地。”
      傅晚晴嗯了一声,又问道:“官家既已信了林真人之言,早晚自会下令,为甚定要殿下亲持了谕旨去与圣人说明呢?”赵桓叹道:“你初入宫中,尚不知郑皇后的性子,她想做的事情,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舍弃的。今日若是一名女官或内侍前来,她大可以命你改了原名,她再补发一道教旨,说之前所言‘晚晴’二字只是以往旧名,而新名并无妨碍,那么自家们之前的一番心思便都白费了,爹爹于此等小事也不会深查。只有我亲持了谕旨并当面问清你的名字,这计策才会有效,因郑皇后对我还是有几分顾忌的,她不敢在我面前明着违背爹爹的意思。”傅晚晴听得明白,点头赞道:“原来恁地,端的是个好办法,殿下思虑周详。”
      赵桓笑道:“我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办法都是傅相公想的,他才是思虑周详呢!我本来劝他说女儿入宫又有甚不好,虽然暂作参商,但对家族前程而言却是有利无弊。不想傅相公十分坚持,说甚的也要我帮这个忙,还送了我许多古玩奇珍和一幅挺了不得的墨迹,我委是推辞不过,这才答应一试。”傅晚晴心下暗暗感谢父亲,同时对赵桓说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殿下,敦惠不胜感荷之至。”赵桓一笑,道:“涓埃之微,妹妹不必再谢。傅相公于朝堂上行事素来刚明果断,我本以为像他这样的性子不会耽于儿女私情,而今却这样舍不得你,想必平日在家中对你是极为钟爱的了,倒难怪你不愿离家,只是——妹妹可否容我直言一句?”傅晚晴道:“殿下有话但讲不妨。”
      赵桓道:“依我看来,妹妹此举未免欠于考虑。幼女依恋亲人,原为人之常情,但你是认当今皇后为母,次第非同一般,故不应以常理推度。想你初次入宫便得恁般恩典,若当真常伴于皇后身边,自是前途无量。此番际遇,即宗室女亦是求之不得,妹妹却因一时不舍失却终身之惠,岂非短浅?思之不免令人可惜。”傅晚晴听了缄默不语,移时,淡淡一笑,道:“殿下不知我原是个短浅之人么?”
      赵桓闻言微微一怔,亦是默然片刻,然后他拱手说道:“妹妹好生将息,小兄告辞了。”举步离了室中,留下傅晚晴一人独自立在当地。午后的阳光透过格心棂花窗格斜斜地照射进来,在装饰着彩绘图案的椽柱和满陈着琳琅珠玉的几案上洒落了一层淡金色,这间精致巧丽的宫室看上去更加美轮美奂了。琼华,琼华……那本是神话中瑶台琼树的花蕊,华美无方,艳丽无匹,而我……傅晚晴幽幽地叹了口气,痴痴想着……只愿做生长在秋江边上的一朵拒霜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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