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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   傅晚晴感到一阵紧张。说起来她自小跟随母亲出入大内已有十数次,虽于母亲逝后即摒弃乐宴,但离最近一次天宁节入宫观礼也还不到半年。想以往在宫中时,她每每会觉得拘谨,却从未感到紧张,而如今日这般还没下车便心跳加速的情形更是初次经历。
      迎霜和晓露先下了犊车,再扶傅晚晴下了车子。傅晚晴双脚踏上实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环视四周辨认方位,果不其然,此刻矗立在她三人面前的正是直通向大内的拱辰门,亦是她以往入宫所经次数最多的一道宫门。候于门下的两名辇官即刻来迎,问明身份后,两人行了礼,为首一人道:“因今日三月初三,大内设礼祭祀北极真武佑圣真君诞辰,圣人现于大庆殿主张祭典未归,吩咐灵嘉族姬若来可先至坤宁殿暂候。请族姬这便随自家们走罢,另宫中自备得有车舆及侍从,不必再动用您来时之车马从人了。”
      傅晚晴听得明白,点头应允,吩咐车夫及众院子可回府复命,自己则带着迎霜和晓露二人从拱辰门而入。入了宫门,一红漆画辇停在道旁,辇官请她乘了,迎霜和晓露自不可同乘,遂于辇旁随行。两名辇官前面引导,四名辇夫挽拉车子,径向内廷行去。约莫一盏茶工夫,画辇停住,辇官来请下车。傅晚晴先一足踏在前置的月牙矮凳上,再扶着迎霜的手款款下了辇车,立好身子向前而视,见已来到坤宁殿前。
      坤宁殿是郑皇后在大内的居所。因郑皇后崇尚节俭,故所居之所装饰得十分简素,傅晚晴从前曾来过两次,今日复立于丹墀之上,觉得此殿宇与记忆中相较变化并不大,只是仿佛更庄重了些,而这或许是由于自身心境的不同所致罢……她如是想着。这边辇官和殿前内侍交代了,殿前内侍上前相迎,引三人至正殿并唱道“灵嘉族姬觐见圣人”,唱毕退出。
      正殿内已肃立着八名宫女,皆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见到傅晚晴立即福身行礼。其为首一人头戴花冠、身穿圆领缺胯袍,礼毕上前道:“灵嘉族姬一路乏累了,请先将息片刻,稍后圣人还有旨意给您。”语声轻柔,带着几分吴越口音,颇为动听。傅晚晴并不多问,轻轻颔首道:“是。”自行揭了紫罗盖头,在阶下右首椅上坐了。迎霜和晓露侍立在她身后。
      那为首宫女道声“点茶”,余下七名宫女中即有一人捧出一色建窑黑釉茶具,置于殿中一小案上。另一人便将汤提点中盛了水,置于殿中火炉上。又一人取出茶饼细细碾碎了少许,撒入案上茶盏中。片刻后瓶中水沸,再一人提起水瓶将少量水注入茶盏,先以茶筅调成膏状,之后复注入沸水,边注水边调和搅动,匀和后敬奉给傅晚晴。这一套步骤为当时待客之规,亦可表主人重视礼让之意。
      傅晚晴端起兔毫盏,只觉一阵异香扑鼻,其味芳烈浓郁,有若美酒,看时汤色浅碧,明亮光泽,以往从未见过。停盏不饮,她转头问道:“这是甚的茶?好生馨香。”那为首宫女答道:“此茶名青凤髓,是产于建州建安的一种绿茶,亦是圣人素日喜爱之物。”傅晚晴轻声重复道:“青凤髓……好名字。”那宫女似颇伶俐,见傅晚晴并不就饮,遂道:“族姬若是不喜此茶,奴家这就给您换过,但不知族姬爱吃甚茶呢?”傅晚晴看着她,微笑道:“不必了,我很喜欢此茶,尤其是它的名字。圣人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合当配此凤字。”这话却是假的了——她一向并不喜欢太香的茶。那宫女听了含笑称是。傅晚晴屏住呼吸,擎盏浅浅啜了一口,还好,忽略掉那过于浓重的芳洌气息,味道确是不错的,但虽恁地她也没多饮,待茶面下去小半盏后便放回案上。
      之后并没等甚久工夫,即有一女官进到殿中来宣皇后旨意。傅晚晴依礼下拜,耳中听得女官念道:“奉皇后昭谕:吾丕膺纯佑,宜洽蕃厘,庆覃考室之占。太宰兼门下侍郎傅宗书之长女灵嘉族姬,柔闲自得,婉惠夙成,珠躔挺秀,兰渚涵姿。因嫡母早故,情实堪怜,特召入宫中抚养,协之华序,锡以令名,今晋其为宗姬,封号‘敦惠’。班峻秩于真王,亚备仪于正后,义敦皇绪,教棐民彝。于戏,启脂泽之丰,恩固加于亲爱,宜车服之盛。德尤在于肃雍,茂对龙光,益谐燕誉。可。[1]”最后道:“领旨谢恩!”傅晚晴端谨拜了三拜,正色道:“臣妾谢圣人恩典,圣人千岁福安。”自女官手中接过诰命和宗姬礼衣。迎霜和晓露扶她立起,女官告退。
      殿中八名宫女即再次向傅晚晴行礼,贺她受封之喜。傅晚晴举动自然,含笑相对。这道旨意上的内容——包括受封为宗姬——都与她预想的差不多,因她毕竟非宗室女且是刚刚入见,名分上帝姬过高,族姬过低,宗姬恰是正好的。唯一稍出意料者是这旨意来得早了些,皇后的面儿还没见着便宣读了,她本以为会是在觐见皇后之后再行册封的。
      寒暄间傅晚晴问及那为首宫女姓名,那宫女含笑答道:“奴家郑庆云[2],乃坤宁殿押班之一。”傅晚晴微笑道:“原来你和圣人还是同宗,端的是好福气。”郑庆云浅笑福身道:“宗姬夸奖了,这福气其实是圣人赐的。奴家出生没几日父母便相继染病而亡,故自己也不知自己姓甚名何,收养我的庵堂住持给我起了名,后入宫得圣人怜惜,方赐我同姓于郑。此番恩德,奴家实难相报。”傅晚晴道:“原来恁地。”
      这时听得殿外走动声响,有人正往这边过来。傅晚晴忙问道:“可是圣人回来了?”郑庆云却显得略为惊讶,说道:“若是圣人回殿会有内侍先行通报的,可并未听见啊,除非是……”垂眸微一思索,她道:“哎呀,请宗姬恕罪,这会儿无暇细说,自家们还是先立好规矩罢。”傅晚晴道:“好。”立好身子面向殿外,迎霜和晓露立在她身后,八名宫女则回到原位肃立。
      等了片刻并不见人,傅晚晴正觉疑惑之际,忽见一个小小的脑袋在门口处探了一下,似是张望殿中有甚人,只一瞬便缩了回去,接着,一个小女孩提着裙子蹒跚地走了进来,边走边笑,其声娇柔清脆,极是悦耳。傅晚晴注目那女孩,但见她年约六岁,琼鼻樱唇,眉如新月,肤若冰雪,一袭樱桃色双蝶绣罗裙光彩照人,黑发梳成环髻垂挂于脸颊两侧,愈衬得她肌肤晶莹、灵巧可爱,虽然年纪尚幼,但已可看出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自己却并不认得。
      那女孩倒不怕生,走至傅晚晴面前停步,仰头看向她,笑问道:“小姐姐,你是谁呀?”神色间一派天真无邪,煞是娇憨。傅晚晴见她纯美可爱,不禁心生好感,虽不知其身份,但微笑着答道:“我是敦惠。”那女孩眨了眨纯澈的双眸,想了一想,道:“敦惠,这是封号罢?你原来的名字呢?”傅晚晴听她说出“原来的名字”这五个字,只觉心底某处被微微触动了一下,面上微笑不变,口中再次答道:“我是晚晴。”那女孩重复道:“晚晴,晚晴……嗯,这名字真好听!”她再一次笑起来,连照在她身上的阳光仿佛也感染了欢悦的情绪,变得更加明亮耀目。
      傅晚晴笑问道:“你为甚叫我‘小姐姐’呢?”那女孩笑道:“因为你比我大啊,称比自己年长的女子不是‘姐姐’吗?而你本身年纪又很小,两者合在一起,就是‘小姐姐’么!”傅晚晴听了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更或许是因喜欢这个叫法而不想反驳,她没有再说这个,转而问道:“那么你是谁呀?”
      “我——”那女孩面上露出慧黠的神色:“我先不说,你猜猜。”接着对殿中众宫女道:“从现在起你们不许说话,也不许向我行礼。”却不知这句话已是不打自招了。傅晚晴莞尔一笑,道:“你是大内的一位帝姬罢?”那女孩拍手笑道:“你真聪明,一下便猜对了。不错,我父亲做皇帝的。”语气甚是随意,贵为九五之尊的地位经她口中一说,倒好像是市井小贩、樵夫渔民一般。傅晚晴忍俊不禁,童心忽起,学着她的语气道:“这样么,我父亲做丞相的。”女孩看着她,了然道:“噢!原来你是丞相的女儿,怪不得能到这坤宁殿里。”
      傅晚晴一笑,问道:“我非初次入宫,宫中的帝姬亦大多识得,可为甚从未见过你呢?”那女孩小嘴一瞥,郁然道:“姐姐管得严,我年纪又小,故不常许我出门的,每日只在扶玉阁里听宫人们讲那些礼仪规矩,好不琐碎人。”傅晚晴微笑道:“可你现在也没有长得多大啊,姐姐就管得不严了吗?”这句话让女孩蓦地低了头,半晌不语。傅晚晴心中疑惑,踞下身使自己的视线高度与她平行,双手轻托起她的脸庞,却见那女孩阖了双目,神色忧伤,晶莹的泪珠自长睫上渗出,却并未落下而是沾在其上,恰如清晨朝露一般。一瞬间,傅晚晴觉得她真仿若一个坠入凡尘的精灵。
      女孩感觉到傅晚晴的动作,睁开眼睛,低声道:“是啊,她不管我啦……姐姐她……再也管不到我了。”傅晚晴一窒,悲戚之感渐渐在心内升起,耳中听得那女孩喃喃低语道:“姐姐上年时生了病,病得很重。爹爹非常焦急,叫了好多太医来给她瞧,可她还是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直到有一天早晨,她再也没醒过来,离开了爹爹、我和哥哥姐姐们。”傅晚晴黯然,心道原来她是和自己一样失了母亲,还正巧都是在去年,不禁于喜爱之外又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取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泪水,柔声道:“莫伤心了,否则你姐姐在天上看了也会伤心呢,都怪我,不应问你这个的。”那女孩年纪虽小却很明事理,听了说道:“不,小姐姐,这怎么能怪你?你既不认得我,自然便不知我姐姐是谁,无心之语,并非过错。”傅晚晴柔柔一笑,道:“多谢帝姬宽谅。适才我确是因不知你和你姐姐的身份无心失言,而此刻想必是已知道了。”那女孩有些不信,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向她,道:“是吗?那依小姐姐说我是谁呢?”傅晚晴立起身,抿嘴轻笑道:“你是二十娘,是不是?”那女孩闻言一下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连拍手都忘记了,看着她只道:“是的!我是二十娘!小姐姐,你……你猜谜的本事真好。”傅晚晴低头一笑。
      原来傅晚晴心思敏慧,初时的意外和伤感过后,立即想到可从此事上推测这女孩身份,因于心下暗自思忖去年殁了的后宫嫔妃。其实单凭此一条本不易推想,因赵佶贯好女色,每五、七曰必御幸一处女,女子得御幸一次便得名分,之后每再得御幸一次便进一阶,故宫中单有封号的妃嫔和女官已数百人。在这众多的女子中,只有那些位份较高、较受宠幸的极少数才会引起波动为人知晓,余下绝大部分女子的人生则是悄无声息的,即使故去了,皇后也不会晓谕外命妇入宫赴丧,因而傅晚晴自也不会识得她们,她所能推想的范围是十分有限的,她自己亦知这一点;不过另一方面,从那女孩适才所言来看其母应甚为受宠,恰似是属于这极少数人之中的,而在这极少数人之中,于政和七年升遐的高位嫔妃只有懿肃贵妃一人。
      懿肃贵妃王氏于政和四年被册为贵妃,因宫中另有一稍年长贵妃亦为王姓,故惯分称二人为“大王贵妃”和“小王贵妃”。小王贵妃共育有五女,其中三女早夭,余下二女依序被封为“顺福帝姬”和“柔福帝姬”。傅晚晴并未见过此二位帝姬,但知顺福帝姬生于大观四年十二月,算来已过九岁,与眼前女孩形容不符,而柔福帝姬生于政和三年正月,今时刚过六岁,则是堪堪对应了。再者另有一证,便是那女孩刚刚说了一句“我和哥哥姐姐们”,说明她是有同母姐姐的,那么便只能是二女中年纪较小的柔福帝姬赵嬛嬛了。
      且说赵嬛嬛年幼天真,不知傅晚晴此番推想过程,只觉她“猜谜的本事真好”,笑道:“小姐姐,你陪我玩捉迷藏好不好?”
      此时傅晚晴对她已颇为喜爱,加之本身也是爱玩闹的年纪,故而很是动心,但理智上又知不能,只得福了一福,道:“请帝姬见谅,我因要在此等候圣人,故先不能陪伴帝姬了。伏侍你的宫人呢?让她们陪你玩一会儿,好吗?”赵嬛嬛愀然不依,娇声道:“她们走得太慢了,从来都找不到我,而我总能一下找到她们,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今日就是和她们捉迷藏才来到这儿的,你瞧,她们现在还没找到我不是?”傅晚晴听了此话,心知宫女们必是因赵嬛嬛身份之故于游戏时故意容让以哄她开心,虽说心意不坏,但一味奉迎得过了,自不免让这小女孩觉得无趣。低头见她伸出一双纤柔稚嫩的小手牵上自己的衣袖,软语求道:“自家们说了这许久的话圣人也没过来,或许一时半刻便不过来了呢。小姐姐,你就陪我玩一会儿么!”眼神中尽是期待之意。傅晚晴心中一软,几乎便要依允她,然转念一想,终知毕竟不妥,叹了口气,道:“真的不行,帝姬请先回阁罢,待我拜见了圣人后定去向帝姬问安。”
      赵嬛嬛面上登时现出失望神色,放下手来,微微嘟起了樱唇。一瞬间,傅晚晴以为她会发脾气,不想她只是低头缄默了片刻,然后言道:“那好罢,我先回去了。小姐姐,你有暇时记得过来找我,我住在延福宫扶玉阁。”说完转身走开了。郑庆云忙叫了两个宫女跟在她后面。傅晚晴微觉歉疚,但也只得行礼道:“恭送帝姬。”目视着她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向殿门外行去。忽地心中一动,傅晚晴暗道:“怎么她走路的姿态恁般奇怪,好似双足不敢用力一般?这样走如何能站得稳?”其实赵嬛嬛适才进殿也是这么走的,但那时傅晚晴因更留意看她的衣饰和容貌,便忽略了她的步态,直到此刻赵嬛嬛离开再次行走时方留意到了,心下便想:“莫非她是生了病气力不济?可看她活泼精灵的样子又不似生病。还是她身有残疾?若端的恁地,可当真是可惜了。”她想问一下郑庆云这其中的缘故,尚未及开口,便听得外面一阵走动声响,紧接着殿前内侍高声唱道:“圣人——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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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此段文字参考了《宋大诏令集》卷第三十九“皇第十八女特进寿福公主制政和元年三月三日”条目。
      [2] 因剧情需要,郑庆云生年时间亦稍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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