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九章 ...

  •   傅晚晴目送许叔微离了怀古斋,心里也不知是何感觉。她自然知道正经的师父教徒弟,若徒弟做得不好,师父责罚起来是要用戒尺打手心的。她适才也有说过请先生一视同仁不必顾忌的话,但那更多地还是一种礼敬之言,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傅晚晴不认为先生真的会罚,因此在看到戒尺时才会那么惊讶,而且……她从小到大还从没受过这个呢。
      将梨木戒方在案上显目处摆好,匣子放回原处,傅晚晴在屋中略略走动,看摆在书架上林林总总的各类书目,又靠在窗边看庭院里结了果子的桂花树——虽然先生有事先行离开了,但她并不想这么早便回去。松散了片刻,她复坐回案前,持起《素问》一书用心记诵起来。
      今日所学之卷共四篇,第一篇“上古天真论”一千一百余字,第二篇“四气调神大论”七百余字,第三篇“生气通天论”一千余字,第四篇“金匮真言论”也是一千余字,计凡四千余字。傅晚晴摒除杂念,静心用功,哪用得等至十日之后?不过堪堪半个时辰,自觉可以了,立取纸笔以速记之法来默,默毕比对,遗漏差错共三十二字,再记再默,第二次错漏七字,三次记诵默毕,一字不差。她心下欣慰,搁了笔正在看时,忽闻格木门上有人敲了两声,接着门一开,两条长长的辫子携着丹桂香气荡了进来,是许安娘。
      “廿三娘,你还在这儿,我以为你回去了呢!”她黑白分明的双眸愈衬得眼神灵动:“爹爹出诊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用功吗?”傅晚晴立起身来,微笑道:“师姐,你来啦。倒不是先生留我在这儿,是自己不想这么早便走。”许安娘粲然一笑,走过来看案上书册纸张,道:“第一日学的是《内经素问》罢,这个是必背的。爹爹教得可还好?记了多少了?”傅晚晴道:“先生讲得极好,我都听明白了。今日读了四篇,已经记下来了。”许安娘闻言一下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已将卷一四篇全都记下来了吗?”傅晚晴点了点头。许安娘有些难以置信,说道:“可爹爹离开也就半个多时辰啊,你怎么会记得这么快?”傅晚晴遂将第三次背默之纸稿从案上拣出来递给许安娘,道:“这即是我刚刚所默文字,师姐瞧瞧可有甚错处?”许安娘接过来拿在手中,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见果然无有错漏,不禁又讶异又欢喜,拍手笑道:“廿三娘你记心真好,恁地以后学起来便容易得多了!”她心胸开阔,虽眼见着新来的小师妹记诵的本事远胜于自己,但毫不妒忌,只一心为她感到高兴。
      傅晚晴浅浅一笑,道:“只是暂时记住罢了,这几日须得反复温习几遍,否则还会忘记的。”许安娘道:“即使是暂时,能这么快记住也很难得啊,有甚技巧吗?”傅晚晴亦不藏私,直言相告道:“我也不知算不算技巧,我比较习惯按这样做:先将一篇文字划分为几个部分,理解每个部分的内容,因为本篇文字先生今日已讲解过,所以这一步便格外快些;之后顺着内容含义从第一部分记起,记下来后加上第二部分,恁地逐个累加,直到将全篇记下来为止。其中开篇首句和之后每部分的首句特别容易卡住,从而导致衔接不上,所以每部分的首句要着重记一下。”许安娘听得频频点头,道:“端的是个好方法。”又问:“那若是抄写呢?”傅晚晴蹙眉道:“我不擅长通过抄写来记诵。我知道有的人抄写几遍就能记住,但这对我却几乎无甚帮助。或许是因人而异罢,对我而言,是‘一读当十写’,而不是‘一写当十读’。”许安娘道:“也就说你背文章一定要读出来是吗?”傅晚晴道:“是。”想了想:“嗯、还有就是,在记诵的过程中可以试着想象出文字描述的画面,这个画面越生动、越丰富、细节越多越好。比如一个人穿甚样式的衣裳,五官长甚样子,在做甚举动,旁边的人对于他做这个举动是甚反应……想象得奇怪一点也没有关系,其实我觉得奇怪一点反而会不容易忘记,然后把这些画面在心里按顺序连结起来,就好像在看一本画册一样。”
      这可说得有点深奥,许安娘一时不太明白,笑道:“廿三娘你这个方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先记下啦,以后试着用一用。”将手中纸稿放回案上,目光略过摆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戒方,当即便是一怔,道:“怎么,这是爹爹取出来的?”傅晚晴道:“是先生要我取出来放在这儿的,”她带着几分诉苦意味地说道:“说我若是不用功,便要用它来‘教’我呢。”
      令她吃惊的是,许安娘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吓你的!”许安娘扶着书案边笑边道:“我阿爹他哪会打人啊,竟然把这个多少年没动过的老古董拿出来,看来还煞是对你上了心了。”傅晚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说?”许安娘道:“爹爹他性子柔软,是个最温和的人,对小辈莫说是动手责打了,轻易连句重话也没有。他必是因今日初见你面,对你还不太了解,恐你也像那些养尊处优的侯门贵女一样,吃不了苦,用不了功,故而才取这个出来好叫你不敢懈怠,其实是一片用心良苦啊。”傅晚晴听了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先生为己费心,又问:“那这柄戒尺是从来没有用过吗?”许安娘笑道:“是啊,你宽心好啦!爹爹当初教我时,我记诵文章可比你慢多了,爹爹也不过敦促勉励而已。他说过,‘做学问最重要的是态度和诚心,只要这两样够了,结果如何,并不必过于在意。’而今你学得这么好,人又柔顺乖巧,他自然更不会动你一下了。”傅晚晴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虽说‘严师出高徒’,但我还是喜欢温和宽容些的先生,这样我记诵时也快些。”许安娘道:“我也是,尤其是每次有人一吓我,就算本来记得的也会忘记啦。”停了一下,她又道:“不过廿三娘,你可不要因为我这番话便懈怠了呢,还是要始终如一地勤恳用功才是。”傅晚晴柔柔一笑,道:“是,师姐放心,我理会得。”
      许安娘亦是一笑,说道:“看你方才那么委屈的样子,倒好像从来没挨过戒尺似的。”傅晚晴微一抿唇,如实道:“我……的确没挨过。”许安娘既觉意外又感不解,问道:“是吗,那为甚的?是教你其它功课的先生也如爹爹一般从不打人,还是……你学得太好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可罚之处?”心中只觉得这两个缘故都不太可能,因为大家之女所习门类众多,总不会每个先生都与父亲一个性子,且一个人即使再有天赋,也不可能一直不出任何差错。果然傅晚晴轻叹口气,道:“都不是,是因为有伴读的女使。府中规矩,若我有甚处做得不好令先生不满意时,她们便要代我受罚。”许安娘不禁笑了出来,隔了片刻,半真半假地道:“府上这条规矩倒还蛮好。”傅晚晴蹙了如画双蛾,低低地道:“不,我宁愿不要她们代。”许安娘看她一眼,沉吟未再多言。
      说话间傅晚晴问起缘何不见师母,许安娘道:“真州家中也开得有药铺,妈妈因颇懂些医道,要留在那边看觑,因此爹爹只带了我和几个仆人来到东京,一面增长见闻,一面读书应试。”傅晚晴道:“怎么,先生还在准备礼闱吗?”许安娘道:“是啊。”她忽然显得有些不开心:“其实我知道和做官入仕相比,爹爹还是更喜欢悬壶济世,可许家能出一个进士是翁翁婆婆的遗愿,而我又只有三个姐姐没有兄弟,所以爹爹还是勉强自己去学去考……爹爹都四十岁了,我有时真的觉得他很辛苦。”傅晚晴便安慰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先生的年岁也不算大,若能考中便可一举光耀门庭啊。”许安娘涩然道:“那倒是,不过……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应当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爹爹一直觉得对不住翁翁婆婆,当初学医是为了他们的病,如今应试是为了他们的心愿……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傅晚晴黯然,忽想,许叔微既已过了州试,那功名上的身份也不算低了,倘若通过父亲的关系向朝廷特别举荐于他,授官入仕还是可以做到的……这念头只一转,随即便被否定了——虽然与许叔微相处尚不到一日,但傅晚晴已可看出先生为人,耿介高洁,是绝不会攀附的。
      许安娘自然不知她此时心中所想,抚了一下辫梢,道:“不说这个啦。廿三娘,既然你书也背完了,我领你到店面上看看罢!跟我来。”携起她的手向外而行。
      二人出了怀古斋来到前面铺子,许安娘先引傅晚晴见了站柜的老仆人杨十,再是四个僮儿三合、六升、四两、八斤。傅晚晴听这名字有趣,遂有忍俊不禁模样。许安娘道:“名字都是阿爹起的。他说身为大夫,哪怕是对于身边抓药煎汤的僮子,也须时时提醒其不能在药量上差错了一合一两、一丝一毫,所以才对他们这般叫法。”傅晚晴笑着点头称是。
      四个僮儿中,引见傅晚晴和田氏进门的是四两,这时便说道:“傅小娘子跟着我家许大夫习医,算是找对人了。说来也是难得,平日多少人想随大夫学艺,概被他拒之门外,到底还是小娘子有这个福气。”三合笑道:“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小娘子是甚身份,她的福气岂是旁人比得了的——”他还要往下说,杨十使个眼色,三合忙住了口。傅晚晴心觉奇怪,看向许安娘。许安娘贴近她悄声道:“爹爹虽要你来家中学艺,但亦虑及此处为坊市之中,五方杂厝,你身份特殊兼为女子不好张扬,故而嘱咐家里人无论在内在外都只说你是‘京城傅姓员外家的女儿,慕名来此习医’,绝不可言‘丞相’二字,以防于你清誉有损。”傅晚晴明了道:“原来恁地,先生虑事周全。”
      这边杨十上前对傅晚晴再作了一揖,道:“傅小娘子既已拜大夫为师,则亦是自家们的主人了,今后有甚事请小娘子尽管吩咐,自家们这儿下人虽不多,但一定尽力去做。”傅晚晴含笑道:“不敢,十公客气了。”只觉与药铺中人相处融洽,心下很是欢喜,而杨十和四个小僮也觉得这位丞相之女谦和懂礼、不摆架子,因皆愿与之亲近。寒暄了片刻,傅晚晴瞥见屋角摆着的七星斗柜,心下一动,对许安娘道:“师姐,趁现在离日暮还有些时候,你教我认认药好不好?”许安娘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过这铺子里来来往往地总有客人,我带你到后面院子里去罢。”傅晚晴道:“好。”
      二人离了前厅折回后面院落。傅晚晴四下一看,但见院中地上堆放着数百只以麻绳封着口的布袋子,每只袋子上标记有一种草药名称。周围是粗腿长桌,桌上满置竹编的筐篮箱篓等物,也有些木制、陶制的器具,都盛着各类药材。
      许安娘指着袋子对她道:“这些是整袋制好的草药,若有那一次买得多的客人,柜上便直接从这里取。”来到长桌边:“这些是零散药材,也是制好的,种类很多,今日先认一些常见的罢。”傅晚晴点头,又问:“师姐,你所说‘制好的’是何意呢?”许安娘道:“就是已经炮制好的、可以直接抓来煎熬的药材。铺子里出售的皆是制好的药材,区别于它们的天然形态。草药的天然形态可以在药谱上查阅,但若想亲眼一睹则需要去到它们生长的地方,或山林、或溪谷、或岩壁、或旷野——”她一笑:“这个不必着急,爹爹以后自会带你去的。”
      之后许安娘便教傅晚晴辨认制好的常见草药,有三七、当归、甘草、桂枝、黄芪、紫苏、陈皮、桔梗、白薇、连翘、人参、生姜、广藿香、地骨皮、五味子、蒲公英、金银花等种类,顺带简略介绍了每味药的主治功效。傅晚晴接受得极快,总是只要许安娘说一遍就可以记住要点。许安娘甚喜,连连赞她聪慧。
      傅晚晴偶一侧头,看到左首桌上置着一样药材,是一颗颗椭圆形的小果实,外表呈深紫黑色,皱缩不平,拣了几颗托在掌心觉分量甚轻。她心中好奇,问许安娘道:“师姐,这味药是甚的呢?”许安娘看了一眼,道:“这个呀,叫做女贞子,性味甘、苦,且平,可以补益肝肾、清虚热、强腰膝、明耳目、乌须发,是补益药的一种,《本经》中列为上品。”
      “女——贞——子,”傅晚晴徐徐念了一遍,道:“这名字很特别。”许安娘笑道:“是啊,说起这味药的名字,还有一个来历呢。”傅晚晴甚感兴趣,问道:“甚的来历?师姐讲讲,我最爱听故事了。”许安娘一笑,道:“是这样的:传说战国的时候,有一个女子对自己爱上的人坚贞不渝、心无旁骛。后来,她被权贵逼死,在她的墓上长出了一棵树,凌冬青翠,以后人称女贞子,说的就是这味药了。”傅晚晴叹息一声,痴痴地道:“还煞是个令人伤怀的故事呢,恁地看来,这个‘贞’字是贞洁、贞守之意了,‘女贞子’即为女子坚贞保持品节,这喻意……很好。”又问:“那个被此女子所爱之人是他的夫君吗?”许安娘道:“这个我也不知了,或许他们已经结为了夫妻,或许还只是一对爱侣……反正不过是个传说中的故事,是真是假都未可知,又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呢。”傅晚晴莞然一笑,道:“师姐说得是。”
      许安娘抬头望望天色,见已微暗,遂道:“今日就先认到这儿罢,小师妹,还有句话你要记住:所谓药能医病不过是相对而言的,因作为医家在实际处方时须遵循‘君臣佐使,四象平衡’之理,依据病情斟酌配伍、灵活变化。”傅晚晴道:“也就是说一味药用得对了才是药、才能起到益处,用得不对便不会甚至对人体有害了,是吗?”许安娘道:“是的,如你刚刚认过的这味甘草,《本经》中说它‘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坚筋骨,长肌肉,倍力,金创,解毒,久服轻身延年’,亦明确道出了其不宜与海藻、大戟、甘遂、芫花等味同用。这样的配伍禁忌还有许多,备细你可参阅韩保升《蜀本草》中论及‘相畏’‘相恶’‘相反’的那一部分。”傅晚晴将书名记下了,再看着她道:“杜仲和蛇皮也不相宜,是不是?”许安娘点头笑道:“嗯,是的!看来你原也知晓一些么,那更好啦。”傅晚晴低了头,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暗道:“可我又是多么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知晓这个。”
      此刻时近黄昏,风过渐凉,傅晚晴与许安娘道谢告辞。许安娘道:“廿三娘,自家们十日后再相见了。你今晚回去好生将息,学了一整天一定累了。”傅晚晴听她说到“十日后再相见”,忽而想到:“不知我入宫一事被安排到哪日,在那之前还能过来几回?爹爹说会想办法让我不长留于内廷,若是成了一切好说,若是万一不成,这每十日出外课读一次的机会我当亲向皇后争取过来。长了这么大,习医是我为自己主动做的第一个决定,难得又遇到了这么好的师父和师姐,绝不能就此而弃了。”心下念头一闪而过,她看向许安娘,微笑道:“是,师姐,那就十日后再见面了,我定会过来的。”依依惜别后,傅晚晴叫上田氏,二人仍坐了来时的驴车,离开马行街北“许家应症”药铺,在日暮前回到了相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