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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   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这日正是初春百花时节,傅晚晴禀过父亲,约了朱淑真一同到梁园为家人焚香祈福。傅宗书嘱咐了几句,命四名紫衣影卫和两位年长仆妇金氏、古氏跟着,迎霜和晓露因年纪小恐疏于照看却没让去。到了朱宅,朱淑真则带了贴身女使梅雪,当下傅晚晴、朱淑真和梅雪坐了一辆牛车,金氏和古氏坐了另一辆牛车,四名影卫扮做厮仆随行车旁,径向汴京城东南的梁园而去。不一时到了地方,车夫留在园门外看守车辆,三位婢仆近随伏侍、四名影卫遥随保护傅晚晴和朱淑真二人入了梁园。
      梁园又名梁苑,为西汉梁孝王刘武在都城内营建的游赏待客之所,历来是个踏春游玩的好去处。众人一进园中,耳边所闻,尽是莺声燕语之娇音,触目所及,一派春光明媚之景象。原来今日为花神节,城中向有“扑蝶会”习俗,许多年轻女子身着各色春衫,手执团扇,在园内的花丛中扑蝶为戏。傅晚晴、朱淑真、梅雪皆为十三四岁的少女,童心自是极盛,到城隍庙给神像烧了香后便也执了扇子在花丛中扑蝶玩耍,笑闹了好些时候,一时烦忧尽消,尤其傅晚晴自母亲逝后一直郁郁,今日是头一次恁地开怀,朱淑真和梅雪看在眼中也感欣慰。
      傅晚晴偶一转头,看见两只赤色蛱蝶并排停在一根深褐色花枝上,翅翼微颤之态甚是美丽,心中喜爱,因屏住呼吸悄悄地以纨扇去引,不想两只蝶儿还是惊觉了,双翅一振,同时离开花枝,翩跹着飞到另一条□□里。她跟着追过去,但见那两只蝶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在花间绕行,片刻间便不见了。傅晚晴微觉失望,转过身来,却见朱淑真自花丛中走出来笑吟吟地道:“何处飞来双蛱蝶,翩翻飞入寻香径。”傅晚晴粲然一笑,道:“姐姐素爱吟咏四时风物,今日踏春,可要留下诗作,方能不虚此行呢。”朱淑真浅笑道:“本来没有甚想头,这对蝶儿倒让我有了两句,只是余者尚未连贯,待我想上一想方能成诗。”傅晚晴道:“好。”
      傅晚晴因刚刚追蝶快走了两步,身上不免微微见汗,又稍觉阳光耀眼,便抬手遮了一下,梅雪见了,即去堤岸边折了几根柳枝回来。傅晚晴以为她是随手折来玩儿,却见梅雪双手十指连动,或绕或绞,或缠或结,片刻间竟编成了两个柳叶头环,分别递给她和朱淑真道:“戴上这个可略遮一遮阳。”傅晚晴甚感惊奇,笑道:“梅雪当真是心灵手巧,多谢你啦!”接过来欲戴在头上。一旁金氏道:“廿三姐不是那庶民之家的女儿,戴了这个成甚样子?还请廿三姐注重身份。”她奉傅宗书之命随行而来负有引导指正之责,傅晚晴虽是少主人,等闲却也不好违拗,只得罢了。朱淑真见她不戴,自己也不好一个人戴,两人又将头环交还给梅雪让她收好。
      古氏道:“廿三姐和朱小娘子游戏了这么些时候也累了,且慢慢地走一走罢。”傅晚晴点头应允,对朱淑真道:“既到梁园,不可不观《梁园吟》,自家们这就去瞧瞧。”二人携手向园内楼阁殿宇行去,梅雪与二媪随在其后。
      五人行至二姑台,果见台旁一座墙壁上留下了墨迹,洋洋洒洒有百余字,许多人正围绕观看。由于年代久远,墙壁已经泛黄,墨色亦颇陈旧,但观其字迹笔体,那种恣意疏狂、放浪潇洒之态仍能明显地感受出来,尤其傅晚晴与朱淑真二人于书法一道均是自幼习学的,此时得见真迹,更是感触颇深。
      朱淑真道:“听闻此诗是李白醉酒后所作,因此又叫做《梁苑醉酒歌》,我初时还不信,想一个人喝醉了又怎能写出这样好的句子来?而今一见,却是不能不信了。”傅晚晴道:“有那一种人便是饮酒后才愈发文思泉涌,姐姐难道没有听过酒助诗性之说吗?”朱淑真笑道:“自然听过,只是我自己是虽善饮却饮后昏昏欲睡不能提笔的那一种,故难免以此揣度旁人了。嗯,‘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煞是好句!”傅晚晴遥思先人,出神地说道:“是啊,想当年太白先生虽欲一展胸中抱负而不可得,却仍能在此题写下恁般神采飞扬之句,可见他并未消极沉沦、舍弃志向,端的是难能可贵。”朱淑真贴近她道:“所以自家们也是一样……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即使遇到了甚不合心处,也要能想得开、放得下才是。”傅晚晴知她是借此劝慰自己母亲亡故之事,当下浅浅一笑,轻声道:“我理会得,多谢姐姐开导,姐姐也要恁地呢。”朱淑真含笑点头,又道:“可惜今日十八郎没有一同过来,否则他见了这个必定喜欢的不得了。”傅晚晴扑哧一笑,道:“你不必替他可惜。我十八哥是个和姐姐一样喜爱出游之人,又长在东京本地,故来此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十八哥还说便是这诗写在墙上搬不走,要是写在旁的物件上,早就被他买回去了,而若说买下这墙壁呢,又早已有人买过啦。”二人谈讲一会儿,离开二姑台续向前行,梁园内留有不少古迹题词,尽可慢慢游览。
      五人行至一座屋宇,见屋前立一石像,刻字曰“景帝武骑常侍司马长卿之像”,知为汉赋大家司马相如,遂入内观看。室中布置简雅朴素几无他物,唯当中一架用碧纱罩住的榆木屏风甚是显眼。屏风上留着诗赋,这一篇字迹更多,足有千余言,正是世代流传的《子虚赋》。傅晚晴与朱淑真二人于此赋自早已熟极而诵,便着意看那书法,只见其圆转秀丽、肉骨停匀,与方才所观太白之体大为不同,但也是名家风范,颇可瞻仰。
      移时,朱淑真先道:“司马相如凭此赋得幸于武帝刘彻,其实旨在劝谏当朝者戒除骄奢淫逸,这也是讽刺得紧了。”傅晚晴道:“姐姐说得是。”她在听到“当朝者”“骄奢淫逸”这几个词时蓦地忆起当初天宁节入宫观礼的情景来,接着又想起傅予宸所说之官家大兴花石纲、动土修建华阳宫等事体,心中一动,暗道:“时异事同,此当朝者比之彼当朝者,怕是不遑多让。”当然她虽有此念但自懂得谨言慎行,此刻周围游人众多,故并未宣之于口。耳听得朱淑真道:“相如公这一篇固然是好,可我还是更喜他那篇《美人赋》,风流蕴藉,婉曲秀丽,端的令人吟之不倦。”傅晚晴抿嘴一笑,道:“姐姐是喜欢卓文君罢?何必拿《美人赋》来遮挡。不过想想也是,除了她出身商人之家而你出身官宦之家这点不同外,学识仪容,书画音律,样样你也并不异于她了。”朱淑真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妹妹说得我这么好。不过我之爱文君,却并不全是因为她的容貌和才华呢……”
      傅晚晴只道她是随口谦逊,对这句话并未在意,拉着她的手出了屋子,一行人继续在园内游览。梁园规模宏大,景色雅丽,楼阁精致错落,更兼青松翠柏、奇花异草遍植其间,历代文人名士除李白和司马相如外,还有枚乘、邹阳、庄忌等众多士人皆留下了辞赋题咏。傅晚晴与朱淑真一路观瞧,间或谈论史事、诉说己见,颇为畅快,随在其后的梅雪、金氏和古氏亦觉四时更替风物长新,春景佳妙观之不尽。
      五人游赏了多时,渐渐行至梁园西北角。此处环廊轩馆已尽,砌着一丈多高的暗青色砖墙,墙前一片空地上生满了半人来高的艾蒿荒草,与之前的华屋广厦相比甚显破败冷清,大多游人行至此处便转了回去。
      金氏道:“这儿没甚可看的,自家们走罢。”傅晚晴道:“好。”转身欲行,眼角余光掠过石墙前空地,瞥见荒草丛里立着个物事,似乎是座石碑,主体部分被杂草遮住了,只露出右上一角。她好奇心起,对朱淑真道:“十一娘,你瞧那是甚物?”朱淑真顺着她眼光看去,说道:“好像是座石碑罢?”傅晚晴道:“我看着也像……只是碑刻是用来瞻仰传世的,谁却立在这里?且看看这碑上刻的甚的。”言毕走进荒草丛中。朱淑真恐她有失,当即跟了进去。
      二人来至近处看得清楚,此物果然是座石碑,上有螭首,下有龟趺,长宽各约三尺,作正方之形,装饰图纹雕刻得倒也细致,只是布满了灰土与风雨侵蚀痕迹,想是历时已久且无人打扫之故。傅晚晴伸手拨开杂草露出碑面,见碑上刻着一篇诗文,大概数了数有三百余字,因字数不少故而每个刻字甚小,且已被日积月累的尘土掩盖得有些分辨不清。题头刻字较大略为醒目,为“汾阴行”三字,心下了然,暗道:“原来是唐赵国公李峤之作。”细辨小字,全诗如下:

      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汾阴后土亲祭祀。
      斋宫宿寝设储供,撞钟鸣鼓树羽旂。
      汉家五叶才且雄,宾延万灵朝九戎。
      柏梁赋诗高宴罢,诏书法驾幸河东。
      河东太守亲扫除,奉迎至尊导鸾舆。
      五营夹道列容卫,三河纵观空里闾。
      回旌驻跸降灵场,焚香奠醑邀百祥。
      金鼎发色正焜煌,灵祗炜烨摅景光。
      埋玉陈牲礼神毕,举麾上马乘舆出。
      彼汾之曲嘉可游,木兰为楫桂为舟。
      櫂歌微吟彩鹢浮,箫鼓哀鸣白云秋。
      欢娱宴洽赐群后,家家复除户牛酒。
      声明动天乐无有,千秋万岁南山寿。
      自从天子向秦关,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
      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暗青色园墙下的荒草丛中,傅晚晴看着那古旧碑刻上的斑驳字迹,心头忽起异样之感,一时立在当地沉吟未语。身旁朱淑真道:“这是李峤的《汾阴行》,他和令尊傅相公一样做过宰相,难怪有人将他的诗作留在了这里。”傅晚晴微微点头示意听见,却仍是不语。朱淑真便问:“晚晴,怎么了?”傅晚晴目光凝视着碑文,出神地道:“我……我是觉得这首诗写得很好,虽然以前也读过,但彼时并无甚特别感觉,今日再看,却觉得……很好。”这时梅雪也已走到近前,听了道:“是吗?那廿三娘觉得是如何好法,不妨一说呢。”
      “嗯……”傅晚晴痴痴地道:“此诗咏汉武帝巡幸河东事,抒世事变迁、盛衰无常之感,于今亦不失讽谏之意,尤其……尤其是最后四句,仿佛这里面蕴含着一个故事似的。”梅雪不明其意,侧头疑惑道:“甚的故事啊?银字儿、铁骑儿,还是说经、讲史?”她列了几种坊间说话常讲的古代故事类型。傅晚晴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这么觉得罢了。我想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罢,所以才对这最后四句尤有感触,人世变幻,富贵生死,确是无常呢。”
      朱淑真道:“此四句诗倒确是有个典故。当年汉武帝巡幸河东,祭祀了汾阴后土后乘船在汾水上游览。他面对秋意漫染、北雁南归的情景,欣然赋诗一首,便是著名的《秋风辞》,其起首一句为‘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李峤诗之最后四句当是对此而言,说遥望锦绣河山啊泪水沾湿了衣裳,人生的富贵荣华能持续多少时候呢?且看如今的汾水上可有武帝当年游览时威仪的气势、盛大的场面?只有秋雁仍然年年南飞罢了。”傅晚晴和梅雪听了道:“原来是恁地。”傅晚晴又问道:“可为甚梁园中会留有他的诗碑呢?还是在这么一个不显目的地方。”朱淑真道:“据传当年李峤此诗一出即被广为传诵,或许是东京城中哪位达官贵人喜爱因而立了诗碑,再不然便是受过赵国公恩惠之人特意作了诗碑来纪念他。至于地方么……毕竟过了几百年,想必是当时显目,如今就不显目了。”傅晚晴在听到“当时显目,如今就不显目了”这句话时,心中又是一阵迷惘,默默地想了片刻,不知怎么,转问出一句话道:“十一娘,你说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之事吗?”
      朱淑真微微一怔,默然一瞬,道:“运数命理是佛道之家的讲法,我非方外之人,虽然敬重,但你若是问我,却自是不然。”傅晚晴凝视着她,道:“为甚?”朱淑真道:“比如一个女子,因父母作主嫁了一个不合心的丈夫,女子哀叹哭泣,父母来劝她时往往会说‘你是命该恁般,生来注定便是他的人’,此话在我看来最是无理。明明是他们将女儿嫁过去的,若是不愿,当时不嫁不就成了?哪有甚注定之说呢?而女子当初任凭父母作主打发自身,亦是原因之一。又比如一个男子,十年寒窗屡试不第,常常便言命中无功名之分,而在我看来他与那些得中的相比,其中固然有运势不济之因,但更多的还是他自身之故,不是他文章不成,便是他不合时宜。你说‘人生长恨水长东’,我言‘门前流水尚能西’,非命中注定,无妄而已!”
      傅晚晴认真听了,沉思半晌,心中若有所悟。一旁梅雪笑道:“我家十一娘爱论长套道理,而若让我说就简单得紧,只须改动原诗一字即可回答。”傅晚晴看向她,问道:“怎生改动回答?”梅雪道:“廿三娘可知雁之为物有一特质,便是对情爱之死靡它,失去伴侣绝不独活,所以一群大雁里很少会出现单数,这汾水上年年飞来的秋雁也是一样,故何不将‘秋’字改为‘双’字。‘秋雁’易令人联想到萧索怅惘情景,‘双雁’则指意美好完满,可谓一字更易,意境全变。”朱淑真闻言微笑道:“端的十分有理,那我也改上一字,便是将‘飞’字改为‘归’字。同为上平五微韵,‘飞’或许是盲目无预定去向的,‘归’则体现出归还、归宿之意,可好?”梅雪笑道:“既恁地,可再将‘年年’二字改为‘陶陶’二字,廿三娘听着岂不更周全了?”傅晚晴无奈打断道:“好啦好啦!你主仆二人便是爱拿我取笑。依我看,改至‘双雁归’就很好,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双雁归……嗯,可惜原诗不是这般。”朱淑真敛了笑意,转为正色道:“世事变迁原为常理,李峤此诗其实不是悲观,只是不加掩饰地点明了这个常理而已,与伉俪携手、双雁同归的寄望并不矛盾。妹妹蕙心兰质、冲淡出世,应当得到也定当得到这样的结局。”傅晚晴面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朱淑真一笑,又四下看了看,然后道:“那自家们离开这儿罢?”傅晚晴道:“嗯。”
      三人从荒草丛中出来,和金氏、古氏一同来到近处一座凉亭歇脚,坐了少时,傅晚晴见天色不早了,亭中又只有她们五人,遂对金氏和古氏道:“我有几句诗欲和十一娘切磋,可人一多思绪就容易乱了。二位阿婆可否到亭外略略走动,让我二人单独说会儿话,待稍后完事了我自招呼你们。”二媪道:“是。”起身离开凉亭,走至距离数十丈外的一道溪水旁,远远能望见这边,但绝听不见这边说话。梅雪便笑道:“刚刚来时路上看迎春花开得正好,可惜走得太快没瞧清楚,我这就再瞧瞧去。”她作为朱淑真近身女使,亦颇通文墨,若能留下谈诗论词可谓大有裨益,可听其言下之意,竟似已猜到此语不过是托词罢了。傅晚晴暗道:“好个善解人意的小鬟。”她知梅雪之于朱淑真便仿如迎霜之于自己,凭这层关系,傅晚晴本没想要梅雪避开,但梅雪既主动相避,自也随她。
      此刻亭中便只余傅晚晴与朱淑真二人,彼此既互为良友,亦为知己,当下更无隐瞒避忌,迎着拂面微风,在初春时节的梁园中诉说了一番宛转忧思、曲折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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