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三十二章 ...

  •   傅晚晴与朱淑真贴近坐了,道:“其实今日约姐姐出来,一是为了出游踏春,二也是有件事想和姐姐商量。”朱淑真侧头看向她,笑道:“甚事呀?神神秘秘的,只管说来。”于是傅晚晴将自己欲习医之念及所思所虑者一一述说了,朱淑真认真听着。述罢,傅晚晴问道:“如何,姐姐以为可否?”朱淑真看着她,缓缓地道:“嗯,我以为——可以。”
      傅晚晴略为惊讶,她本以为朱淑真必会讲出一长篇道理来,没想到只是这么简单的表明态度的两个字,因问道:“为甚?”朱淑真不答,反问道:“为甚不可以呢?”傅晚晴一怔,说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朱淑真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傅晚晴道:“昌黎先生所言为是,范文正公所言非也。”朱淑真道:“何以见得?”傅晚晴又是一怔,微一沉默,道:“听其言观其行,世人之言行皆如是。”朱淑真道:“世人之言行如是便为是乎?”傅晚晴本想说“那是自然”,话到口边,却终是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则依姐姐之见,如何者为是?”
      朱淑真道:“《礼记·大学》中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我甚以为然,如是所知之是非对错在事物本身而不在他人之言。以习医为例,我所知之理与范公同,‘良相治国,身在朝堂而惠及天下;良医医人,身在民间而依旧普济苍生’,故医人如治国,良医如良相,又有甚不可?”顿了一下,她又道:“且即没有范公此言,我也不会以为不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早时‘巫’‘医’不分,且都算为行医者罢——那么也就是‘行医者’‘技艺者’‘手艺者’三类人,‘行医者’行医救人,‘技艺者’献技悦人,‘手艺者’以艺供人,既自食其力又于人有利,岂不比那些自称君子却无所作为、不求上进的食禄之人要强上百倍?为甚反要为其所不齿呢?难道就因为他们是所谓的‘士’、所谓的‘读书人’?再者,真正有作为的读书人固然是好,但也未必好过这三类人去,只不过是各自术业不同而已,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人生在世,若过于自重身份而自高自大,便难免把旁人都瞧得小了。”
      傅晚晴听到最后一句,瞬间想起当初母亲楚墨菡教导自己的那番话来,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十一娘,你这个道理倒和我妈妈有些相似之处,但又颇有不同。”朱淑真垂首,淡淡一笑道:“我怎能与国夫人相比。”傅晚晴凝视着她,道:“不,不但可比,且较妈妈更为难得。妈妈当初对我说佛经上有众生平等之意,所以不可自高自大,不可瞧轻旁人,而之所以要敬重行医者,是因为他们布善行积功德,这是从佛家的角度来讲的。今姐姐并不信佛,仅凭自身所思,却能说出无高低贵贱之分这句话来,岂不是更为难得吗?只是——”言至此略微踌躇。朱淑真道:“怎么?”傅晚晴蹙了眉,道:“只是十一娘,你……你为甚会这么想呢?”朱淑真见她面上深有忧色,遂问道:“妹妹在担心甚的?”傅晚晴微一咬唇,道:“你我之间无话不可讲,我直说了……我担心姐姐——入了歧路。”
      朱淑真略一沉默,道:“妹妹以为何为正路,何为歧路呢?”傅晚晴未加思索,下意识地道:“何为正路我说不好——”这句话一出口,她不禁暗暗心惊,心想自己如今不知是怎么了,怎么竟连正路都不分晓了?罢了,怎么想便怎么说罢,因续道:“而歧即为偏,非正也。比如适才你说‘格物致知’,说‘尊重医者’,这都无大碍,但岂可论及名位?须知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贵贱无差,礼则孰存?此为最基本之理也,姐姐如何不明白了?现下不过是对我说,若是对旁人说必要生出事端,到时你又如何自处。姐姐便要特立独行,也不好过于背离世俗啊!”
      “嗯……妹妹这是为我着想,我记下了。”朱淑真知傅晚晴此话实为诤言,故虽被她一番诘问,但并不生气:“你说我于最基本之理上不明白,的确,我还真是挺不明白的呢……晚晴,我与你说个故事罢,你——还记得蕊娘吗?”傅晚晴道:“当然记得。她不是姐姐宅上的乐班教习吗?也是姐姐私下跟随的器乐老师,我之前见过几次的。”朱淑真道:“是,不过女先生,也就是蕊娘并非一开始便在我家中。她少年时原为露台弟子,就是在勾栏里为客人表演弹琴唱曲的伎人。”傅晚晴点了点头,道:“是恁地。”心里不禁想起了闵紫姑。
      朱淑真讲道:“女先生技艺出众,妙龄即负盛名,每日来点名叫牌的王孙公子络绎不绝。她们那里有个规矩,客人揭牌子点曲子要付礼金,每首曲子的礼金不等,歌伎唱曲时须依照礼金的高低次序而唱。这一日女先生又接到了许多曲单,标价有五贯钱的、八贯钱的,最高的达到了十贯钱,这些她见得多了也不在意,随手翻了翻,却发现一份标价五百文的曲单压在最下面。女先生心中奇怪,因自她登台以来,还从未有低过五贯钱的单子,怎么今日有人用五百文点她的名曲‘西江月’?莫非是有意讥嘲自己?遂去询问班主。班主说这单子是个新来的少年书生递的,因礼金太少他本不想收,奈何那书生两次三番地哀告,说是仰慕小姐之名已久,在街上与人写字作画半月才有了这五百文,好歹还请递上去,若小姐真的不接我也死了心从此再不来了。女先生听了心知班主这话半真半假,那书生求告是真,但班主也是贪图这五百文钱才接了单子,做她们这一行的,真可谓一枚铜板不嫌少,万两白银不觉多啊!不过班主这么做她也无法可想,而心中对那书生却生出了好奇。”
      “啊,我省得了。”傅晚晴听到这里拍手笑道:“接下来的故事必定是蕊娘和那书生相恋,然后一起离开了那里,是不是?”
      朱淑真浅浅一笑,不置可否,续道:“女先生匆匆应付了这日的场子,托人请那书生到屋中相见,交谈之下,得知书生姓邵,原非本地人氏,因家乡罹遇水灾父母亲人俱亡,唯他一人幸存下来,后辗转流离至京城。邵生谢女先生为他低价唱曲之德,女先生却说她只为郎君做到了一半,自觉惭愧得紧。”傅晚晴疑惑道:“甚的叫‘只做到了一半’?”朱淑真道:“邵生当时也这么问。女先生说按勾栏里的规矩,歌伎上场应依照礼金的高低依次唱下来,故我本应先唱郎君点的那首‘西江月’才是。邵生不解,言道我的礼金是最低的,小姐能赏脸接单已是有幸,又安敢占先?女先生说道:‘达官显宦的礼金虽高,却都是世家子弟继承家业自己不费丝毫之力便得的,其中或许还有盘剥百姓而来的不义之财,这样的金钱在我眼中实不值一哂;郎君虽只出半吊,却是自己辛苦卖文挣来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论价值岂不比那些人的要高上许多?’”傅晚晴听了道:“这话说得好。”心下若有所思。
      朱淑真续道:“邵生闻言很是感动,将女先生引为知己,二人遂生情愫。因他身无长物,每次来会女先生总是暗中偷偷地过来,不敢让人瞧见。恁地过了一段时日,邵生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因提起终身之事,可女先生作为当红伎人身价极高,以他目下这般景况如何为其赎身?不禁甚是苦恼。女先生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倒有个法子,只怕你不肯。’邵生忙问端的。女先生道:‘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体力活儿是做不来的,虽有才学可以卖文,但你又并非翰林名士之流,若单靠写诗作画攒钱,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够赎得我出去。思来想去,只有……你也和我一样,也到勾栏瓦舍中去作戏子,虽然名声不好些,可却是眼下能得到钱财的最快途经了。’”
      傅晚晴插言道:“蕊娘这么说可是难为那邵生了,难道她不知读书人是最看重名声的吗?多少人宁可死了,也不愿有一丝沾污。”朱淑真道:“是啊,所以才说那邵生是个奇士,见解不与众人同。他听了女先生此言,并不犹豫,立即答应道:‘好,就这么办。’女先生很是惊讶,说道:‘难道你不顾及自家名声身份?若是此事让你为难,则不必为我勉强这般。’邵生正色道:‘我不为难。我即使身为优伶,只要洁身自好,自食其力,并不就比甚人差了,就好像你现下也是伶人,在我眼中却并不比任何一位侯门闺秀差了一样。’”
      “嗯,”傅晚晴思索着道:“十一娘,我明白了,邵生的意思是每一行都有好的人和不好的人,而高低贵贱之分在于人而不在于行业本身,是吗?”朱淑真听她领会到了这一层,很是欢喜,赞许道:“正是恁地。”
      傅晚晴问道:“那邵生之后真的做了优伶吗?”朱淑真因接着讲道:“女先生听他这么说,当即流下泪来,低声道:‘总算上天待我不薄,妾终身有托矣!依我原先设想,你最好的答复是为了我而勉强依允,不想你全无世俗之念,比我设想的最好答复还高了一层,我真欢喜,因为……因为只有这样的你才永永远远地不会厌弃我……另请郎君宽心,我不会真的让你和我一样的。’言罢转身从屋中柜子底层取出一只紫檀木箱来,取钥匙开了锁,再纤手将箱盖一启。邵生但觉珠光耀眼,看时箱中满盛簪钗玉环、珍玩细软,价值不下数百金,他这才知心上人方才不过是用言语试探自己,实则早有所备。女先生道:‘此为我数年所积,请郎君取几样换了银钱交给班主,讨下契约文书,其余可作你我往后生计之用。’邵生又惊又喜,又是敬佩,遂依她言而为,将女先生赎身出来,两人正式结了夫妻。”
      傅晚晴听到这里,心下不禁为那邵生和蕊娘欢喜,可立即又想道:“若是这样的话,蕊娘之后又是如何到了十一娘家中?”朱淑真似猜到她心中所想,长叹一声,续道:“可惜只过了三年,邵生竟染病而亡。女先生哀痛欲绝,厚葬了夫君,从此一人独居于汴河之畔,誓不再嫁。我家中需要一名乐师,欲待寻人聘请,有人提到蕊娘之名。因她从前身份之故,爹爹本不愿意,但妈妈怜惜她的身世,从中劝说,且女先生一手琵琶弹得委实精绝,无可挑剔,爹爹方勉强依允了。”傅晚晴听到这里,微一转念,道:“不对,硕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怜惜一名歌伎的身世,定是你‘从中作梗’……原来姐姐是从一开始便想着要做女先生的艺徒,而不是她到你家后你才起了拜师之念,这点只怕连硕人也给你瞒了过去。”朱淑真见她猜出事实,自不隐瞒,微微一笑道:“妹妹好生聪慧,确是恁地。”傅晚晴亦是一笑,道:“姐姐煞是有心之人。”
      朱淑真道:“我与女先生相处七载,视其如母如姐,今日所述她之经历,乃是她亲口说与我知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罢,我自来便不觉得从艺者有甚不好,更何况行医者呢?故此有了刚刚对妹妹说的那番话。”傅晚晴握住她的手,真切道:“姐姐之言使我理清了心中为难,觉得轻松多了。”朱淑真侧头问道:“那妹妹可有了抉择?”傅晚晴道:“是,按照我所期望的——习医。”
      朱淑真莞然而笑。二人又坐了片刻,朱淑真道:“天色不早了,自家们今日便回罢,莫让阿婆们在那厢等久了。”傅晚晴道:“好。”忽地想起一事:“适才我是以要和姐姐论诗为由把二位阿婆打发了出去,一会儿她们若问起来,我又怎么说?”朱淑真笑道:“这个好办。我之前不是已有了两句吗?之后游园时便在心中将上下补全了,只是题目尚未想好。”傅晚晴拍手笑道:“姐姐当真敏捷!快吟来我听。”朱淑真当即口占全文,其辞曰:

      春云漠漠连春空,映阶草色绿茸茸。
      不寒不暖雨新霁,满城佳气浮葱葱。
      岸柳依依微烟笼,园林淡荡催花风。
      东君造化一何工,施青绘紫复匀红。
      多少闲花与凡卉,不论妍丑争夭秾。
      燕舞莺歌昼晷永,帘幙无人门字静。
      何处飞来双蛱蝶,翩翻飞入寻香径。
      可怜春色都九旬,朝欢暮宴归王孙。
      秃毫写纸属诗人,长歌短什劳精神。

      吟罢,问道:“如何?”傅晚晴沉吟道:“端的很好,只不过这个是行,不是诗,我替姐姐拟个题目,便叫作‘春日行’,可好?”朱淑真略一思忖,点头道:“合情合景,正可以此三字为题。”傅晚晴道:“景致现成,唯情致难得耳!”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起身,同向亭外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