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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   傅晚晴听了这一声禀报,先是有瞬间的惊讶,随后立即欢喜道:“小乙哥回京了?他甚时到的,怎不早叫人找我回来?”女使道:“到了有半个时辰了。自家们说廿三姐到闵娘子的院子里去了,方张罗人去找,大官人说不用,廿三姐有事就先让她去办,我在这里等着就行,因此自家们便没去扰您。”傅晚晴微一垂眸,道:“是这样,好,我会得了。”让迎霜和晓露帮忙理了理衣饰,三人快步入了阁中。
      傅晚晴推开门扇,室中一身形高瘦的男子正背对着屋门抬首面墙负手而立,似在观赏壁上字画,听到门开声响转过身来,日光映射下,但见他约双十年纪,身穿白色孝服,头戴素纱幞头,削颊薄唇,目若双星,眉宇间含着一抹忧色,正是已有数年不见的表哥黄金麟。
      黄金麟是傅晚晴大姑母之长子,今年二十岁,因在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一人称“黄小乙”。其自小长在东京汴梁,常和傅晚晴一处起居玩耍,二人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至十八岁时以恩荫得官阶翊卫郎,旋放横州外任。傅晚晴与他上次见面还是在两年多之前,今时再见,表哥的样子与记忆中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就是人更成熟了些,更有了男子气概些。
      黄金麟见傅晚晴立在门口怔怔地瞧着他,也不进来,不禁弯唇一笑,道:“廿三姐,是我。怎么,不认得我啦?”傅晚晴看着他,心想他笑起来的样子也是和从前一样,让人看了觉得暖暖的,因举步进了门,走到他身前,道:“小乙哥,你回来了。”黄金麟微微笑着道:“是啊廿三姐,我回来瞧你了,你欢不欢喜?”傅晚晴展颜一笑,道:“小乙哥回来,我自然是欢喜的,自家们坐下说话罢。迎霜,煎官人喜欢的洪州双井茶来。”黄金麟道:“你这儿的妮子记得我喜欢这个茶,早煎好了,这不在桌案上放着的就是,倒是你刚回来,当叫人煎你喜欢的临江玉津茶来。”迎霜抿口轻笑道:“大官人和廿三姐休要互相客气了,奴家这就去煎廿三姐喜欢的玉津茶,官人的茶只怕有些凉了,奴家也去重新换过。”说完她端起案上置着的白薄盏退了出去,晓露则留在屋内侍候。
      傅晚晴和黄金麟对面坐了。傅晚晴说道:“小乙哥,你这一去便是两年,怎么今日忽然回到京城了呢?事先也没来个消息,叫人好生措手不及。”黄金麟笑道:“这有甚措手不及的,我又不是那凯旋的将军,要你这坐镇的元帅出城三十里迎接。嗯,不过我这次离开横州确是事出突然——”言至此处他隐了笑容:“我是为拜祭妗妗专程而回的。”
      黄金麟戚然道:“半月前我收到爹爹家书,知闻妗妗病逝,即和上官告了假赶回东京。不想虽一路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耽搁,但还是晚了数日,妗妗已于四日前入葬,没能送上最后一程……廿三姐,对不起,你怪我吗?”傅晚晴听他提到母亲,眼圈已自红了,又听他这么问,当下说道:“小乙哥,既然你没有耽搁,我又怎会怪你?何况你那边军务倥偬,还能特意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我心中唯有感激而已。”黄金麟听她这么说,好似放下心头大石,眉宇间忧色顿消,道:“果然我的表妹还是那么通情达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也千万不要太伤心了。”傅晚晴轻声道:“是,小乙哥放心,我会保重自己的。”黄金麟柔声道:“这就对了,廿三姐你要记得爱护自身,因你虽母亲不在了,到底还有父亲,有两个兄长,有——有这一大家子人呢。”黄金麟说到最后一句时话声稍顿了一下,傅晚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迎霜入内送上茶来,分别置在二人面前案上,然后退在一旁。傅晚晴待黄金麟吃了几口茶放下茶盏,开口问道:“小乙哥,你是今日几时到的?已见过爹爹了罢?”黄金麟道:“我和几个从人是昨晚到的东京城,因夜里城门关了进不来,便在城外近处寻了家客店歇泊了一宿,今日一早入城先去妗妗墓前拜祭了,再到府中见过舅舅,之后便来廿三姐你这儿了,十五哥、十八哥和廿七姐那儿还都没去呢。”傅晚晴道:“原来恁地。小乙哥赶路赶了这么久,当真是辛苦了,爹爹一向爱惜你,今晚必定会设家宴为你洗尘。”黄金麟微微一笑,道:“若蒙舅舅盛意,侄儿不敢推辞。”
      傅晚晴说道:“小乙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可要多留些时日,自家们也可好生聚一聚。”黄金麟神色一黯,喟然道:“唉!我何尝不愿久留?奈何最多只能留得两日,后日一早便要离开。”傅晚晴讶异道:“为甚的这么着急?”黄金麟道:“军务紧急,委实耽误不得。若今晚舅舅留我在府上,我便住上一宿,明日回家中看觑父母,再住上一宿,恁地两家都去过了,后日一早即须启程离开东京回转广南西路。”傅晚晴心中失望,但也只得道:“国事为重,家事为轻,辛苦小乙哥了。”
      黄金麟苦笑一下,尚未答言,一仆妇从外进来禀道:“廿三姐,当传午饭了,您看——”傅晚晴道:“噢,那就摆下罢。”仆妇应了下去。傅晚晴因对黄金麟道:“小乙哥,许久不见了,中午便在我这儿用饭罢,只是我这儿简素得紧,你可莫要挑剔。”黄金麟一笑道:“怎么会?廿三姐留饭,那是求之不得。”

      迎霜和晓露领着小鬟将菜色一样样地摆上食案,因在守制期间,一切饮食茹素,更加不准饮酒。傅晚晴初时还担心黄金麟吃不惯,却见他神色如常,丝毫无不喜之意,间或替自己添汤加菜,这才放下心来。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安静地用过了膳食,净手漱口。女使撤下残席,奉上新茶。傅晚晴便道:“小乙哥,你以前每次吃饭定要饮酒的,可如今特殊之时,只好委屈你啦。”黄金鳞淡然道:“这有甚的,军中平常也是不准饮酒的,我去了这么久,早已习惯了。”傅晚晴大为惊奇,道:“咦?莫非自家们的‘酒家官人’戒酒了不成?”黄金鳞微笑道:“那倒没有,只是既入了军营,便须守军营的法度,莫说是饮酒了,边塞驻地荒凉,很多时候连这样全素的食物都吃不上。”傅晚晴听了此言不禁觉得心疼,柔声道:“小乙哥,你在外边这两年吃了很多苦罢?端的是难为你了。”黄金鳞看着她,打趣似的道:“怎么,难道在廿三姐心中我是个经不起磨难的纨绔子弟吗?”傅晚晴脸上微微一红,道:“小乙哥怎么这么说,你明知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只是心疼你。”黄金鳞神色微动,凝视着她道:“廿三姐,你是说你心疼我么?”傅晚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又看向他,真奇怪,表哥的双眸好似比方才亮了几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想象呢?
      只听黄金鳞朗声道:“你不必挂心,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现下受些磨难,对今后未必没有益处。”傅晚晴笑道:“是了,你不说我险些忘了,小乙哥如今已过弱冠之年,是要正经担当大事的大人了。嗯,大姑父给你取了甚字啊?”黄金鳞道:“是‘瑞龙’二字。”傅晚晴听了微觉不妥,又觉过于张扬,但转念一想,字为名之引意,他既叫做“金鳞”,那么取这两个字倒也说得过去,因道:“《埤雅·释鱼》上言‘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这说的就是小乙哥你了,大姑父恁般取法,可见他老人家对你冀望之高。”黄金鳞道:“爹爹对我冀望自然是高的,不过这两个字却非他所取。‘瑞龙’原是舅舅取的。”傅晚晴奇道:“怎么是爹爹取的吗?”黄金鳞道:“不错,舅舅一向爱惜我,对此事便也上心,虽未亲来加冠之礼,却早想好了几个可用之字,与爹爹商量,最后二人一同选定了‘瑞龙’为字。”傅晚晴道:“原来是恁地。”
      黄金鳞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放下,款款地道:“廿三姐,自家们许久不见了,我有些体己话想和你说,你看——”他看向立在一旁的迎霜和晓露,面上显出为难之状。傅晚晴立时会意,对二人道:“你们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侍候了。”迎霜和晓露遂行礼退出。
      此时屋中便只有黄金鳞和傅晚晴兄妹二人。黄金鳞瞧着傅晚晴,微笑道:“廿三姐,你立起身来。”傅晚晴不明其意,依言立起。黄金鳞起身退后几步,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瞧了两遍,轻声道:“适才有旁人在不好多看,果然,你长高了,也长大了些……但那份柔婉可人、知书识理仍是一点儿没变。”傅晚晴听他恁般直言夸赞,微觉害羞,但毕竟女孩儿家,内心深处也有一分欣喜。因在服丧期间,她身上穿的是一袭素白衫裙,垂鬟分肖髻上不饰珠玉,面上亦未施粉黛,此时垂首立在当地,恰如一支亭亭玉立的拒霜芙蓉,豆蔻少女含苞欲放之致、楚楚动人之态皆为天然流露,全无半分矫饰做作。黄金鳞看了多时,方握了她的手一同并肩坐下。傅晚晴不疑有他,任由其将自己一只手握着。
      黄金鳞道:“晚晴,自两年多前与你分别后,我每日都想着你,总想回来看看你的样子变了没有。而今你总算在我面前了,可我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当真又见到你了吗?”傅晚晴听他这话甚痴,不禁莞然道:“小乙哥你怎么啦?出去从两年军人就变得呆傻了?我这不是在你面前么!”黄金鳞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道:“是,你在我面前,而且还长大了些,不再是从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了。”傅晚晴道:“是啊,人总是要长大的么,你倒是没怎么变,就是更有男子气概了,大姑父见了必定欢喜的不得了。”黄金鳞微笑道:“爹爹见我这样欢喜,那——你见我这样觉得如何呢?”
      傅晚晴微微一怔,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因侧头看了他一眼:表哥的双眸更亮了,闪着热切的光芒,她确定这次不是自己的想象。心下一动,难道……不,不会的,表哥与自己从小作伴,和亲兄妹无异,他关心自己、在意自己的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自己为何又莫名地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热切得仿佛要将人灼伤似的……被握住的那只手忽然变得敏感起来,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黄金鳞见她不语,便问:“怎么了晚晴?我说话你听到了吗?”傅晚晴只好道:“嗯,我听到了,我……自然也是欢喜的。”黄金鳞笑了一下,又道:“晚晴,你自小爱作诗填词,我想着自己在这方面虽不如你,但也不能差得太远了,因此在赶路回来的这一个多月,每天晚上都拼着少睡一会儿,要找出我觉得还不错的句子给你。”
      “嗯……”傅晚晴心不在焉地说道:“小乙哥有心,那可找到了?”黄金鳞道:“翻了两本册子,总算还有一首尚可,是为李白名作,你也一定知晓的。”傅晚晴浅浅一笑,道:“不想小乙哥眼光还挺高,既是太白之作,那我十八哥也定会喜欢了。”黄金鳞正色道:“予宸表弟是否喜欢我不知,我是当真很喜欢的,那便是李白初游金陵时所作之《长干行》,以自述口吻写一江南女子对良人的思念之情。”当下他吟了一遍,吟得抑扬顿挫,情感充实,倒也颇为动听,然后问道:“如何,晚晴以为此诗可好?”
      傅晚晴道:“《长干行》写女子心事步步深入,缠绵婉转,用语清新自然,音韵和谐,确是很好。”黄金鳞道:“可有尤爱之句吗?”傅晚晴想了一想,如实说道:“‘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胡蝶黄,双飞西园草。’这几句是我所喜欢的。”黄金鳞听了略觉意外,沉吟道:“这几句虽好,未免伤感些……”又问:“那晚晴可知我喜欢哪几句吗?”傅晚晴只得问道:“不知小乙哥喜欢哪几句呢?”
      “便是此诗的前六句了。”黄金鳞深深凝视着她,缓缓地道:“‘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傅晚晴暗暗心惊,手被他握着愈发觉得不自在,又不知如何接言,只得低垂了头颈不语,耳听得黄金鳞道:“晚晴,这几句诗的意思你懂么?”
      “小乙哥,我……我不懂。”傅晚晴双目盯着束在自己腰间的素白色带子,轻声道。
      “不,我不相信你不懂。”他的声音近了一些:“倘若你当真不懂,为甚低了头不敢看我?”
      “我、我没有。”傅晚晴一下决心,倏然立起,顺带将手抽了出来:“小乙哥你累了,这就请回房将息罢,一会儿也当去见见十五哥、十八哥他们,休要只在我这儿耽着。”黄金鳞忙也立起身来,殷切道:“晚晴你这么急着要我走做甚,我——”正在这时,忽然外面响起“咚咚”扣门之声。傅晚晴松了口气,暗想这人不知是谁,来得可正是时候,算是解救自己于困境了,当下连忙提高声音道:“进来。”
      格木门一开,是迎霜。她一进来不待傅晚晴问便道:“廿三姐,闵娘子差人来说有些账目上的事想和你商量,望你能尽快过去一趟。”傅晚晴忙道:“噢、那好,自家们现在就去罢。”她不等黄金鳞再开口说些甚的,疾步出了屋子,又与迎霜一同穿过庭院,出了大门,飞快地逃离了眠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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