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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   如如答应了便要回念芳楼取月琴。傅晚晴道:“她这样来来回回地岂不麻烦?自家们还要在这儿等着。不如我和你一同回去,你再唱给我听,可好?”闵紫姑想了一下,道:“也好。廿三姐愿意去我那儿,奴家自当相迎。”立起身来请傅晚晴先行:“那、自家们走罢。”傅晚晴含笑上前拉住她的手,闵紫姑微微一滞,不敢抽出,只得由着傅晚晴拉着她一同出了眠月阁,如如、迎霜、晓露三人随在后面。

      念芳楼位于相府西北角,原是为消夏避暑而建的一座楼阁,规模不大但颇为精致。傅晚晴记得小时候每逢夏至,父亲都会带着一家人到这里来,而自三年前闵紫姑入府得宠后傅宗书赐她住在这里,自己便未再来过,此时复来,颇有故地重游之感。转过影壁,格门前是和记忆中相同的一片水塘,水上横搭一座木板小桥,不同的是那时塘中并无他物,今时则栽满了荷花。凋枯的叶子起起伏伏,被风一吹,微微移动。
      傅晚晴对闵紫姑道:“这儿我好久不来了,没想到种了这么一大片荷花,可惜现在是冬天,否则这满塘白莲盛开的景致必定好看极了。”闵紫姑还未答言,如如在后面笑着接口道:“廿三姐有所不知,这满塘的莲花固然好看,然却并非白莲,而是相公特意请人栽种的重瓣紫莲,可比白莲更为珍贵呢!”傅晚晴道:“噢……原来是恁地。”一瞬间若有所思。闵紫姑即呵斥如如道:“多嘴!谁教你这般没规矩,在廿三姐面前抢话说?”转向傅晚晴:“廿三姐见笑了,这紫莲倒是相公请人栽种的,或许他是因为我‘紫姑’这个名字,所以选了这个罢……也不值得甚的,廿三姐既喜欢,待夏天时可随时来看。”傅晚晴一笑,道:“好。”
      说话间五人行过小桥进入屋室。室中布置并不如何华丽,但幽静雅致,一尘不染。闵紫姑先叫如如、聆聆招待迎霜和晓露二人到外间待茶,然后请傅晚晴进内室坐了,自己亲手端了茶放在她面前,再回身去摘挂在壁上的月琴。
      傅晚晴抬首看去,见壁上除月琴外还挂着两件器物,一件直柄木制,圆形音箱,五弦十二柱,形似月琴但稍大,认得是阮;一件曲颈无柄,梨形音箱,四相十二品,状如琵琶但稍小,却不知为何物。心中好奇,以手指着问道:“这个是阮,那这个呢?”闵紫姑抱着月琴答道:“这个是琵琶。”傅晚晴不解道:“其它地方倒是像的,可我见过的琵琶都比它要大,为甚这个恁般小呢?”
      闵紫姑见她兴趣甚浓,一笑放下了月琴,将那面小琵琶从壁上摘下置于她面前案上,道:“这小琵琶说来是有缘故的。因我开始学琵琶时年纪很小,人比它高不了多少,抱起来很吃力,弹起来也不便宜,所以先生特意做了这面小一些的琵琶给我。后来我年纪长了想换回去,色长说旁人都用那一样的,唯你这个小巧有特色,虽音色尖细些但也很好听,就不必换了,故而便留了下来一直用着。”傅晚晴左手托住琴头,右手食指轻轻拨弄丝弦,笑道:“端的是小巧可爱,我看它倒像一枚柳叶的形状,不如就叫做‘柳叶琴’。”闵紫姑看着她道:“廿三姐当真敏慧,当初自家们乐坊里也有姐妹私下这么叫法,与廿三姐今日是不谋而合了。”
      这句话有些冒犯,但傅晚晴并未怪罪,一笑而过了,仍旧去拨弄那小琵琶的丝弦。闵紫姑见状微笑道:“廿三姐若是喜欢,我教你弹一弹罢!”傅晚晴闻言一怔,不禁想起了朱淑真随蕊娘学艺之事,而自己现下虽有她的心思,却无她的胆量,犹豫片刻,还是轻叹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就不学了,想听时来你这儿也是一样的。”闵紫姑一窒,低声自语道:“是了,是我说错了,廿三姐怎会喜欢这等乐人弹弄的悦人之物?我煞是不知深浅了。”傅晚晴见她误会,忙道:“不是的,我并没有这么想,我……世人皆道琵琶‘悦人’,但真隐士岂不能以它‘悦己’?所谓情在人而不在物,事在此而不在彼。”这两句话其实是当初朱淑真说的,她这时搬了过来,倒也衔接得恰到好处。
      闵紫姑又是惊讶又是感动,一双妙目怔怔地瞧着她。
      傅晚晴续道:“只是我虽有此想,但毕竟身处相府之中,人多口杂,难以长久掩饰,未免将来有甚闲话,还是一开始便舍弃的好。”话音稍顿,微笑道:“你亦不必替我感到可惜,佛曰不修今生修来世,或许我下辈子学这柳叶琴呢?”
      闵紫姑见傅晚晴连下辈子的话都说出来了,自然不再强求,凝视着她道:“未曾想到廿三姐有这样的胸襟见识,比我从前遇过的那些既有权势、又有阅历的人物还要强上许多,能听到廿三姐对我说这番话,我……我煞是欢喜。”言罢微微低了头,轻浅一笑。傅晚晴看着她这一笑,就好像一朵水莲花忽然绽放,不同于她以往对人的那种礼貌的微笑,虽恭谨却也疏离,傅晚晴看得出这是她发自于内心的笑意,弯了唇角,弯了眉梢,荡开了少女的娟丽容颜。
      傅晚晴心道:“这小姐生得还煞是美。”口上便半打趣似的道:“闵娘子这般温柔可人,难怪爹爹喜欢你,连我也有点喜欢你了呢。”闵紫姑一惊抬头,神情仿若一只突然受了惊吓的小鹿,傅晚晴瞧在眼里愈觉可爱,又见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忙笑道:“好了好了,我和你顽笑的,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温柔可人的好女娘。”闵紫姑双颊微晕,手指绕着帕子,轻声道:“廿三姐打趣奴家。”傅晚晴掩袖一笑,转过话题,道:“一直在说旁的,差点忘了此次的来意,这就请弹唱一曲罢!”
      闵紫姑应道:“是。”想了一想,将案上的小琵琶抱在怀里,道:“既然廿三姐喜欢这柳叶琴,那我就用它来弹,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此曲名《闵女吟》,是我自己谱的调子。”傅晚晴便问:“那是谁填的词呢?”闵紫姑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却不答言。傅晚晴见了一转念已然明白,笑道:“我煞是糊涂,除了爹爹还会有谁?自然是你二人词曲相和了。”闵紫姑道:“廿三姐见笑了。”遂右手五指戴了银甲,抱着琵琶坐在傅晚晴对面的花梨木圆杌上,皓腕轻挥,“铮、铮”试了两下音,道:“《闵女吟》共六十四句,讲我的身世,冒昧陈词,有辱清听了。”说罢纤指连动,琵琶声轻缓而起,犹如潺潺流水,她随之唱道:

      “闵家小女丱发鬟,家住姑苏淮水边。绣帏罗帐非所恋,和衣睡起横塘前。塘上非红亦非蓝,红蓝相间爱紫莲。双亲珍重知几许,悠闲度日不记年。”

      歌喉宛转曲折,吐字清柔圆润,端的甚是动听。傅晚晴听了这八句,心想:“原来这闵紫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自幼得父母钟爱,想必是后来家中有甚变故,乃致沦入乐籍。”果然听她接着唱道:

      “崇宁初岁元祐案,一朝牵连囹圄陷。我父自戕以明志,我母贞烈随九泉。初生胞妹亦离散,举目无亲在人间。世情常悲人冷暖,唯有双泪对青山。佳人每偏薄命女,身似浮萍入乐班。”

      傅晚晴在听到“崇宁初岁元祐案”一句时心中一凛,虽然她当时尚未出生,但这案子却自是知晓的:崇宁元年官家用蔡京为相,重又崇奉熙宁新政并令中书省进呈元祐中反对新法及在元符中有过激言行的大臣姓名。蔡京以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范纯仁、韩维、苏辙、范纯礼、陆佃等二十二人,待制以上官苏轼、范祖禹、晁补之、黄庭坚、程颐等四十八人,余官秦观等三十八人,内臣张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献可等四人,共计一百二十人分别定其罪状,称作奸党,奏请官家亲自书写姓名,刻石竖于端礼门外,称为“元祐党人碑”,牵连者达上千之众……这些大略情形傅晚晴曾听父亲讲过,而闵紫姑一家竟也被牵连其内,她是今日方知。再听至“举目无亲在人间”“世情常悲人冷暖”两句时不禁想起了八娘菱歌,想紫姑和八娘皆是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可八娘遇到了妈妈这位贵人相救,还识得了九娘菱夜这位异姓妹妹,而紫姑却流落到乐班,连唯一的亲妹妹也失散了,且今后恐再难与之相会,恁地看来,她的命运又不及八娘了……心下暗暗叹息,耳中听闵紫姑接着唱道:

      “汴梁教坊新声添,使侬学作舞翩跹。纤指难拨四弦重,形如柳叶更堪怜。十三熟习《昭君怨》,十四牙板伴紫檀。十五云鬟初双绾,窈窕妍姿大可观。粉郎竞求缠头锦,红豆易将相思引。宦游车马过往频,芙蕖蒿莱岂相邻。朝朝临窗描翠黛,夜夜饮散醉花汀。歌筵欢笑灯烛照,一掷不比千金轻。”

      傅晚晴自幼深居相府,于“教坊”二字只是从书籍文字上看过,知道那是个歌舞升平、十分繁华的所在,而眼见闵紫姑双眸含泪,神色间似含无限委屈苦楚,她虽聪慧,毕竟此时年纪幼小,且于阅历所限,因此不太明白其为甚感伤。这时琵琶声渐快,音调转为激烈,闵紫姑又唱道:

      “贵门子弟强相索,举止荒唐恶人行。动来相拒言多罪,浊世之中哪得清。暗问此身归何处,银河如带隐双星。武姓郎君好公义,为侬落籍事安宁。”

      听至这几句,傅晚晴心道:“不知这‘武姓郎君’是谁,真可算作是紫姑的大恩人,待一会儿曲子唱完了我问一问。”往下听是:

      “深恩不以言多谢,拜作义女意更长。坐怀不乱有柳惠,行止有礼是阿郎。阿郎遣侬入相府,遂将此身别故乡。几番风雨容易过,一程山水遇夫郎。”

      傅晚晴心想:“这‘武姓郎君’也煞是奇怪,救了美人自己不收用,却千里迢迢地给爹爹送来……是了,词中说‘拜作义女’,定是他年纪太大了,自觉与紫姑不匹配,因此送给了上官讨好,其实以爹爹的年岁,也尽可作得紫姑的长辈了。”接着听到“一程山水遇夫郎”这句时心中微觉不平,因以傅晚晴估计,此词当是作于闵紫姑入府后不久妈妈仍健在之时,爹爹却以她的夫郎自称,看来是真心喜爱这个容貌娟秀的年轻歌姬了,这时是因着妈妈新丧,否则时已三年,只怕立刻便要抬她做如夫人,与周玉奴并列。这么想着,但听琵琶声已回至舒缓,闵紫姑续唱道:

      “雕梁画栋今再起,玉楼琼阁名念芳。念兹在兹无或忘,名得其实有红妆。小桥横渡隔水远,又添新荷几度香。砚笔闲吟芭蕉卷,丝竹时作对流黄。脉脉此心谁曾记,词曲相和影成双。请君试听《闵女吟》,一吟一诉一回肠。莫叹前情常悲感,悲感思之使人伤。且将抬首清夜看,天际一片流月光。”

      随着最后一句,闵紫姑歌声渐弱,手上动作亦渐慢,终至二者齐止,屋内寂然无声。她放下小琵琶,起身福了一礼,道:“这便是相公为奴家所作之曲了,不知奴家可唱得明白?”傅晚晴拍手赞道:“好极了!词好曲也好,你唱得更好,古人余音绕梁之语诚不我欺!我都听明白了,你以往之经历的确很是不幸,可谓红颜一悲矣。不过好在你如今入了相府,爹爹又待你很好,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闵紫姑轻声道:“是,相公对奴家的恩情,奴永不敢忘。”
      “嗯。”傅晚晴点了点头,便问:“这曲中提到的‘武姓郎君’是谁?”闵紫姑道:“他是平江县司的一名吏员,双名‘枚文’,虽为小吏却向来仗义慷慨,听闻强索之事后主动来见我了解了情况和我的身世,深为感慨,自言其夫子也是因元祐党人一案受到牵连,故而与我有同病相怜之感。武官人不惜重金,将我赎出乐班,让我以养女身份跟随于他,后因慕傅相公清正之名,又辗转托上官将我送进相府,原不敢作伏侍巾栉之想,只是愿相公在忧心国事之暇能稍作声色之娱。”
      “武枚文……”此人傅晚晴是第一次听闻,想问问他的年岁,但不好直接开口,因转而问道:“他定是个温厚长者罢?”闵紫姑一笑道:“武官人当时已年过五十,待人素来谦和宽仁,确是当得‘温厚长者’四个字。”傅晚晴听了道:“那便怪不得了。”闵紫姑奇道:“廿三姐说甚的怪不得了?”
      “啊、没甚的。”傅晚晴暗道自己失口,忙岔过话去:“那武官人救你于危难,可煞是你的恩人了。”闵紫姑道:“是。”傅晚晴道:“可见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就像经书上说‘种善因得善果’,所以也是你之前积下的功德够了,才遇到这样的好人。”闵紫姑微笑道:“廿三姐夸奖,奴家却不敢当。”傅晚晴亦是一笑,又与她说了些闲话,见时近中午,遂与迎霜和晓露告辞出来,闵紫姑领着如如、聆聆将她三人送至门外。

      傅晚晴、迎霜和晓露离开念芳楼回转眠月阁,门上当值女使远远看见三人过来,疾步近前来迎。傅晚晴便问道:“有甚事?可是来了客人?”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一般情况下门上人只要守好门就可以了,此刻却来迎自己,必是有话要说。果然女使急急行了一礼,道:“是,廿三姐,黄大官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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