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约之君颜》尚云汐

15、相认

　　马车再次停下来时，晏平瞧着面前荣亲王府的匾额，颇感无奈地看了颜素凌一眼。
　　颜素凌轻轻一笑，拉着晏平就往王府里去。她时常来王府，这时候也不用拜贴，只和看门人说一声就往里进。
　　侍女引二人厅中饮茶，不多时荣亲王夫妇便联袂赶来。颜素凌拉着晏平起身行礼：“这么晚还来打扰王爷王妃，您二位不会怪素凌罢。”
　　“怎么不会。”荣亲王妃嗔怪道，“你就这样溜出宫去，这会儿还不回家，也不怕你父母担心。”
　　颜素凌连连告饶：“是我不对，我这就回家。”她一指晏平道，“我就是顺路把靖安侯送过来，他有话跟您二位说。”
　　荣亲王不由得微微一皱眉。
　　虽然说是车启挑事在先，生死为注也是那位七皇子提的，但对方毕竟是皇子，且又是出使陵国。晏平用这等血腥残忍的手段废了对方的手臂，车启定然会来问责。
　　然而晏平惹完事以后，一句话都没留下，走的干脆利索。
　　幸亏晏平雷霆手段已经把车启镇住，七皇子早已疼得昏厥过去，余下一行人多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皇上安排。只是打发了这些使臣，总还得想办法应付车启。
　　他与皇兄商议许久，也没能商议出什么结果。这会儿罪魁祸首送上门来，他没有动怒已经是好涵养了。
　　荣亲王也不急着问晏平想说什么，先安排了护卫送颜素凌回府。眼见着小姑娘告辞跟着护卫出去了，这才不慌不忙地与荣亲王妃一同落座，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晏平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更衣，依然是宴席上那一身侯爷冠服。紫色的衣袍上绣着七章纹，腰间是鎏金蹀躞带，系紫绶佩组玉，繁复而华丽。侯爷及二品官员的礼服都是这般式样，但穿在晏平身上却平添三分艳色，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少年此时垂着双眼，长睫微微发颤，精致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忐忑不安。沐程昱顿时起了几分探究之意。
　　他捡到晏平的时候少年才十三岁，失忆失语懵懂不知。他给起了名字带在身边，看着少年学说话学兵法，从一个奴隶一步步走到将军的位置。整整两年，他是看着晏平成长的，但奴隶也好将军也罢，他印象中最多的就是少年的从容不迫处变不惊，何曾见过晏平这般紧张的模样。
　　“侯爷请坐。”沐程昱平平淡淡道，“不知侯爷这么晚登门，有何要事？”
　　晏平却没有落座。
　　少年抿了抿唇，掀起袍角跪了下去。玉佩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少年俯身长叩于地。
　　“儿子请父王、母妃安。”
　　荣亲王妃手里的茶盏应声而碎。

　　“君清！”荣亲王妃三两步上前，扶沐君清起身。她望着少年的眉眼，依稀能看出年少时的影子。
　　她一点点摸着少年的脸，摸到奴字烙印的痕迹时不由得泪如雨下：“君清……娘的君清……”荣亲王妃哽咽难言，只把沐君清揽在怀中，痛哭失声。
　　沐君清眼底有些湿意，却把情绪强压了回去。他回抱住荣亲王妃，轻声安抚：“母妃，我在。”
　　荣亲王妃慢慢平静下来，拉着沐君清落座：“君清，你之前……为什么不回家？”
　　沐君清顿了顿，起身跪在荣亲王妃面前：“儿子不孝。”
　　他闭上眼遮住了眼底的泪光，俯身再拜：“儿子不孝。”
　　沐程昱同样闭了闭眼。
　　——“世人皆知我曾为奴。我若归家，岂不令父母蒙羞。”
　　——“家中生活富足，弟妹手足和睦，父母后继有人。何必为我一不孝子，扰了一家安宁。”
　　不回家的原因，他儿子亲口告诉过他啊！若是当日，他能再多劝几句……
　　“别跪了，地上凉。”沐程昱平复了心情，睁开眼道，“你腿伤刚好，怎么自己也不知道注意。”
　　荣亲王妃早就伸手去扶沐君清，沐君清也不敢挣扎，顺着父王母妃的意思站起身，却也没落座，只是垂着眼站在那里。
　　“是凌凌认出你的罢。”沐程昱道。曾经为奴是儿子的心结，他宁可和父母相见不相识、宁可把自己的未婚妻亲手往外推，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也难怪凌凌把人送到门口还不算，定是要带着君清见了他们夫妇才肯走，若不是逼到这个份上，君清恐怕也不会开口。
　　至于凌凌到底是如何逼着儿子承认自己身份……沐程昱大概也猜到了八九分。
　　难怪凌凌素来稳妥，今日却不管不顾地拉着君清出宫去了。若不是这样紧着推君清一把，等到明日，恐怕他儿子又会什么都不说了。
　　“凌凌是怎么认出来的？”荣亲王妃不由得问。
　　君清长相不太像他们夫妇，且这些年变化也不小，纵使恢复了容貌也没人把他和曾经的荣亲王府世子联系在一起。何况若是光凭着长相，要认也早该认出来了，怎么会拖到今日？
　　“那年我和阿凌躲追兵的时候我受了伤，阿凌替我裹的伤口。”沐君清垂着眼轻声答话。
　　荣亲王妃的手微微一抖。
　　今日擂台战，她在一旁观战。她看见了沐君清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也听见了宫人传回来的话。
　　她从来没想过她儿子会在地下角斗场那种地方搏命，能做出亲手碾碎旁人的骨头挖出旁人的心脏这等残忍的事情。她儿子年少时明明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她不敢想她儿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那般模样。
　　“君清……”荣亲王妃的声音又带上几分哽咽，“今晚在家住好不好？”
　　“好。”

　　荣亲王妃牵着沐君清，像十年前那样带着沐君清往内院走。沐君清也乖巧地由着荣亲王妃，温驯的模样丝毫不像白天那个残忍的三才城主。
　　“母妃？”听说晏平登门一事，沐家姐弟相约前来打听消息，就见到了这么惊人的一幕。
　　“晏……晏平哥？”沐君宁目瞪口呆地看着沐君清，就听见他父王在一旁淡淡道：“以后喊大哥。”
　　“大哥？”
　　沐君清偏头，微微笑了一下：“没带见面礼，明天补给你们。”
　　“见面礼就不用了……”沐离歌喃喃道，“这事，素凌姐知道吗？”
　　“她知道。”提起颜素凌，沐君清下意识又弯了弯唇角。
　　“母妃，大哥今晚在家里住吗？”沐离落到底沉稳一些，略一思索就想明白的现在的情况，“大哥的屋子一直空着，我先安排人去打扫一下才好住人。”
　　“麻烦大妹妹了。”沐君清道了声谢。沐离落含笑摆摆手，转身去安排了。
　　沐离落和沐君清接触不多，倒是沐君宁常往靖安侯府跑，如今发现晏平就是自己大哥，顿时有些兴奋。
　　“大哥，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沐君宁道，“你当年都已经是三才城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重伤失忆？”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只是靖安侯带他再好也毕竟是外人，问出来只恐有些逾距。如今既然发现对方是自家兄长，那自然不必顾忌太多。
　　“说起来有些复杂。”沐君清果然没什么忌讳，慢慢解释道，“我虽然失忆，但经历过的一切也并非毫无印记。那个时候旧梦还没有配置出来，我遇到一些熟悉的事物会稍微追查一下，很多时候也会循着直觉做事。”
　　“然后呢？”
　　“然后我听闻茨藜设了毒计要对父王不利，但又不知具体细节。于是我就亲自去探查了一下。”沐君清道，“总而言之，茨藜在一线天设下了机关，欲把大陵兵马困杀此地。我……提前触发了机关。”
　　沐君清说得轻描淡写，沐程昱却心头一震。
　　旁人只知道他救了重伤的靖安侯，但是他却亲眼见了沐君清当年伤的有多重。地下角斗场那种地方他儿子都活下来了，却栽倒在一线天的机关之下，若不是君清替他触发了机关，他恐怕会葬身此地。
　　他儿子即便是被喂了忘尘，却还是拿命替他挡了灾。

　　翌日清晨，沐程昱和颜熙进了宫。
　　“你们来了。”皇上一见他二人就忍不住叹气，“车启这事，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若是昨日，两人还想着要退一步，罚一罚靖安侯做个样子。可过了一夜，他们却谁都没有这个打算了。
　　“皇兄，晏平就是沐君清。”沐程昱先开了口。
　　罚什么罚？车启七皇子都敢调戏他儿媳妇了，他儿子只是打断了对方的手而已，说到哪都是他们在理！
　　皇上闻言一愕，随后就看见颜熙波澜不惊的神情。
　　“这事你俩都知道？”
　　颜熙默了默：“是凌凌最先认出来的。”所以他当然也知道了。
　　想想昨天晚上他准备了长篇大论劝女儿放弃晏平，结果被女儿一句“他是沐君清”给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年前的事，凌凌毕竟是亏欠了沐君清。
　　自幼定亲，彼此有情，沐君清又五次三番救了自家女儿，甚至是舍命相救。他实在没脸和好友说这亲事不作数。
　　皇上只惊讶了一瞬，便也冷静下来：“你们怎么想？”
　　十年前，最亏欠沐君清的是太子，是皇家。
　　既然是沐君清，这事就要换个角度来收场。不过是个车启七皇子，打就打了。别说对方还没死，就算是死了也是大陵占理。就算大陵不占理……他身为一国之君，也能护得住他侄子。
　　“臣弟想请皇兄给君清正名，昭告天下。”沐程昱心下苦涩。
　　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和皇兄说，王公之位太抬举晏平，封侯足以。
　　“你的世子定了君宁，没理由再换人。”皇上沉吟道，“朕给君清另封亲王罢。”
　　“多谢皇兄。”
　　“封号，就定‘靖’字罢。”皇上又道。
　　当初定了“靖安”两字封号，靖是称赞晏平的武勋，安则是暗示晏平安分守己。如今……“安”字自是不必再用。
　　十年前以身为饵，十年后开疆裂土。靖亲王这封位，沐君清当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