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之地》回野

9、绿色猪头

　　那天过后，谈喻菲再没有过迟到或者早退，上课除了睡觉画画外，偶尔还能听听课，当然，听的是林泽的数学课。

　　比起听课，说“观察”其实更贴切。

　　跟林泽初次见面那天，正好碰上职高那群人找事，她远远看到有人路过，便把他们引到了巷子深处，没想到那人不知好歹，专门跑过来冲她喊“报警了！”

　　她还记得转过身见到林泽的那一幕，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脸型狭长而又棱角分明，浓密平直的眉毛平铺在高挺的眉骨上，漆黑的瞳仁显得整个眼睛深邃而坚毅。

　　轻抿着的两片唇瓣看起来一般厚，唇形长而饱满，没有任何多余起伏的曲线，跟其他五官相比要逊色不少。

　　再配上那句令人厌烦的话，整个人看起来简直愚蠢极了！

　　有胆量多管闲事，却在被她威胁时傻傻愣在原地，跟那张嘴巴一样，毫无个性！偏偏后来那人还成了她新班主任，对着她管天管地。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林泽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时候，没有给过他半分好脸色。

　　如今再瞧，倒是顺眼了许多，她发现林泽身上有股很独特的气质，该怎么形容呢？谈喻菲在有限的词汇里搜寻半天，找到了两个贴切的词：

　　温润如水，挺拔俊雅。

　　林泽在上班时，总是偏爱穿那些裁剪得体，做工优良的衬衫，天气转凉时，他会在修身的衬衣外边套一件西装马甲，勾勒出精细的腰身，将身上内敛沉稳的气质完全显露出来。

　　就比如，呃…现在，藏蓝色的衬衣，搭配黑色的马甲，还真挺赏心悦目的。

　　认真听的话，你会发现他课讲得也很好，从容不迫的往讲台上一站，出口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她坐在最后环视一圈，全班个赛个的聚精会神。

　　她有时盯得入神，会和林泽眼神对上，这让她很不适应。她怕林泽以为她想学习，又怕林泽发现她不是学习而是在观察他。

　　于是每当视线交错，谈喻菲都会快速把头扭向窗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讲台上的人却将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在心中轻笑。

　　不炸毛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可惜，这份可爱像夏日里冰块，存不了多久。

　　这天课间，林泽正在办公室批改卷子，边看边喝水，时不时还揉揉眉心，这群崽子大题空这么多是要在卷子上打地基盖房子吗！

　　他正想着要不要备点降压药的时候，突然听到走廊那头传来骚动，紧接着班长赵志远猛地撞开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神色慌张，大口喘着粗气：“林老师！谈喻菲跟人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林泽刚要斥责他毛毛躁躁，听到这番话，再顾不上其他，立马站起身冲了出去。

　　刚出办公室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楼梯口吵吵，他们早就想见识见识传闻中校霸的战斗力，如今定然不会白白放过这机会，于是几个班倾巢而出，把楼梯口堵得严严实实。

　　“来来来，给我让个道。”

　　声音被乌泱的人群淹没。

　　林泽好不容易挤进亢奋的人群，见有两拨人将谈喻菲和外班一个男生隔开，对面那男生被打的鼻青脸肿，嘴里还依旧骂骂咧咧，脏的林泽都听不下去，而谈喻菲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要不是被刘洋他们几个大高个儿拉着，今那小子估计得横着走。

　　“菲姐，菲姐，咱不跟他计较，待会儿把主任他们引过来就糟了，你还有背着俩处分呢，冷静冷静哈。”刘洋死死拉住谈喻菲，在心里感叹这妮儿怎么会有这么大劲儿，他胸口被肘了好几下，现在感觉喉咙里满是血腥气。

　　对面也在劝那个男生，但他依旧不停叫嚣。

　　动弹不得的谈喻菲怒火中烧，恶狠狠盯着前方，半晌未开口的她突然狞笑道：“孬种，就凭你也敢对着我狗叫？”

　　这句话像是水滴进了油锅，让人群瞬间炸沸！

　　那人闻言暴走，奋力甩开身旁的阻拦，谈喻菲见他冲过来，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眼神中更是抑不住的期待。

　　林泽顿时识破了她的意图，她挣脱不开上半身的桎梏，便故意言语刺激对方，让他来靠近自己！果然，谈喻菲悄然间已经变换了脚下的姿势，肩头放低，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他可是见过谈喻菲是怎么一挑几的，如今这傻孩子这么冲过来，简直就等于送死。

　　眼看他即将踏入到谈喻菲的攻击圈内，林泽连忙将旁边学生拨开挤到前排，但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用肩膀将那男生顶开，惯力让两个人踉跄着朝墙边倒去。

　　那人气的失了智，站定之后不看来人，抬手狠狠推了林泽一把，他本就没站稳，这下倒好，直接被推搡到墙上，还正巧碰到磕伤未愈的膝盖，腿一软半跪到地上。

　　看热闹看得专心的众人，均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大跳，而后不知道谁开口惊呼道：“林…林老师！”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大家这时才回过神，纷纷看向林泽，震惊之余，又不约而同的往后退。

　　林泽有些欲哭无泪，偏偏在几个教物化生的班主任开会时出这种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他在四周的注视下，尴尬不已，捂住膝盖强撑着站起来。

　　刹那间，他感到耳后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对面那个男生被踹出去三四米远，捂着肩膀倒地不起，此刻，在场所有人都屏紧了呼吸，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林泽朝旁边望去，只见谈喻菲怒目切齿，紧紧挡在他斜前方，眼中似有团熊熊大火，烧的双目猩红，拳头也被她握的咔嚓作响。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谈喻菲回头朝他曲着的腿看了一眼后便眉头紧皱，咬紧了后槽牙，浅色的瞳仁里淬满恨意。

　　那眼神中的紧张和关切令他为之一动。
　　反应过来的刘洋赶紧跑了过去，林泽在他的搀扶下勉强将那条腿也伸直了，他先轻声安抚了谈喻菲，避免两方再起冲突，随后让各班班长先将自己班人带回去，维持好秩序准备上课，他过去查看了那个男生的伤势，确认无大碍后让人将他扶起来。

　　正当他要将两个孩子叫到办公室问话时，迎面撞上散了会的几位老师，还有闻讯而来的教导处何主任。

　　林泽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示意刘洋将他放开。

　　何主任负手而立，朝拖拉在后边学生怒吼道：“还不赶紧滚回去，杵在这儿想挨骂吗！”

　　还想看热闹的学生见到这尊大佛，再不敢停留，麻溜回班了，林泽随即让刘洋他们几个也赶紧跟着回去。

　　何主任对林泽这种护犊子行为很不满，便深深看了他一眼，其他班主任用眼神表达了对林泽的同情后，赶紧回班维持秩序去了。等闲杂人都走干净后，何主任将剩下的人通通带回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谈喻菲首当其冲，遭受何主任的第一轮火力：“又是你谈喻菲！这才安生几天啊？你不要仗着校长宅心仁厚就在这里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谈喻菲沉默不语，将头偏向一边，左脸写着不耐烦右脸贴着不服气。

　　何主任见她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粗着脖子刚准备训斥，谈喻菲动了起来，他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却见她拉过来个凳子让林泽坐下来。

　　原来是她注意到林泽进门后，因为何主任未落座而陪着站在一旁，手扶着桌边，受伤的腿正微微发抖。

　　何主任眨巴眨巴眼，手停在空中，指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现在倒是个懂事的。”
　　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学着她殷勤的给主任也拉了个凳子坐。

　　谁知何主任不吃这套，对着他那张肿得像猪头的脸展开了第二轮火力：“好的你怎么不学，净学些邪门歪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还敢跟她打，你瞅瞅自个儿的脸！”

　　男孩一脸郁闷，忿忿地别过头。

　　“主任，我给您倒杯水，先消消气，同学之间有矛盾也正常，解决了就好了，因为这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说着，林泽就要去接水。

　　谈喻菲轻声啧了一下，接过他手中的纸杯，故意放大声音：“你腿不方便，坐下吧，我去。”

　　何主任这才注意到林泽的腿半曲着，结合谈喻菲一系列异于寻常的殷勤动作，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 ，难以置信的说道：“你还对林老师动手？”

　　“不是我！”
　　“您误会了…”
　　“是…是我…”

　　三个人同时开口，听得何主任脑袋嗡嗡：“林老师你先坐下，你们俩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谈喻菲冷哼，见林泽坐下后将脸扭开，再不肯配合。倒是那男生来了劲头，慷慨激昂的将事情缘由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照他说的，是他们班一个女孩子多次被几个女生围在厕所欺负，而那些人都是受了谈喻菲的指使，因为那女孩之前不小心得罪过她，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来讨个说法，没想到谈喻菲死不承认，还讥讽他是绿色猪头，两人便动了手，而当时场面过于混乱，他就不小心推了林泽一把…

　　谈喻菲听完，看傻子一样嫌弃的瞟了瞟他，轻声嘟囔了句：“傻逼。”

　　“谈喻菲，当我听不见是不是！”何主任瞪着她，质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呵，是个人都不会说出那种蠢话。”谈喻菲抱胸嗤笑，语气极其不屑。

　　一句话骂两个人，林泽在他们发作前，赶忙问道：“同学，你怎么肯定就是谈喻菲找的人呢？”

　　“就是她！我们班那个女孩亲口说的，她撞见过谈喻菲跟那几个人一起抽过烟，被欺负的时候谈喻菲也在场，还嘱咐她们下手别太过了，”男孩越说越激动，目光凶狠的盯着谈喻菲，“不就是当时没给你让路，至于对着她下这么重的手吗？”

　　林泽虽跟谈喻菲接触不太多，但这听起来不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他想听听谈喻菲怎么说，但奈何主任火力太盛，逼得她一直不愿开口。

　　“主任，也听听谈喻菲说的吧，您歇会儿，我来问。”林泽见谈喻菲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开口打断他。

　　何主任也累了，叉着腰，气得脸上的肉都在颤：“是我不让她说的吗！你看看她那死倔的样儿！林老师，你也别费劲了，这都不是她第一次…”

　　就像专门打脸似的，谈喻菲终于把脸板过来，但眼神却是对着林泽：“除了抽烟和那句话，别的我一概不认。”

　　何主任：“？？？”

　　林泽不慌不忙的让她继续，谈喻菲没有立马开口，而是换了副戏谑的神情，对着那个男生挑了挑眉：“你小女朋友这么对你说的呀，可惜啊她说谎了。”

　　“不可能，她那么乖怎么可能…唔！”那人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捂住了嘴。

　　滴滴滴！！！何主任反早恋雷达被触动，随即暴怒：“哪个班的！全给我叫过来！”

　　最后那男生的班主任，他口中的女同学，以及提到的几个女生全被叫到了主任办公室。在何主任的第三轮火力的轰击下，总算是把事情理清楚了。

　　这女孩因为脚踏两只船，才被人堵在厕所，男孩问起她身上的伤时，她自己也知道这事不光彩，便撒谎把锅甩给了当时也在场的谈喻菲，想就此将这件事揭过去。

　　却没想到这位是个为爱冲锋的勇士，单枪匹马的就跑去给女朋友讨公道，白白挨了一顿不说，还坐实了“绿色猪头”的称号，如今整个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嚎啕声。

　　而何主任这次一举拿下两对早恋情侣，超额完成本月“扫雷”任务。

　　谈喻菲虽没参与此事，但打人事实成立，被罚一千字检查，让林泽领着回去了，其他人则被留下，等待各自家长过来。

　　“啧！”

　　林泽坐在校医室的输液床上，校医卷起他的半截裤腿，给磕到的地方冰敷，绑上冰绷带时，不可避免的碰到了那片肿得发紫的伤口，瞬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声音将帘子后头的谈喻菲引了过来，一看到他又青又紫，肿得高高的膝盖，很是震惊：“怎么会成这样？”

　　林泽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绷带绑完后赶紧将裤腿放了下去。他本来不想过来的，但谈喻菲像条耍赖的大狗，走到半道死活不肯走，非要去校医室，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她过来。

　　“下雨那天磕过一次，不巧今天碰的还是这块，所以看起来会有点吓人，其实还好。”
　　谈喻菲心中猛地一颤。

　　“对，只是软组织损伤，毛细血管破裂而已，没伤到骨头。”

　　校医说完起身去给他拿活血的药水，剩下他们俩各自尴尬。

　　林泽松松嗓子，问道：“光顾着我了，你有哪伤着了吗？”

　　谈喻菲低头搓着手指，漫不经心的回答：“就凭他？”

　　真是狂啊！

　　林泽趁机教育她：“知道你能打，但当时要不是我去挡那一下，你是准备把他弄残废，嗯？”

　　“那是他活该，自找的。”谈喻菲面无表情的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这中间不是有误会吗，用嘴就能解决的问题非得动手吗？在办公室也是，为什么不替自己辩驳？”

　　谈喻菲从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刚刚还算平静的脸，现在冷的快要结冰碴，她道：“为什么？刚才那番话不就是答案吗？”

　　他感觉要被绕晕了：“什…什么？”

　　“你认定是我非要动手，何主任也相信我因为别人不让道就把人堵到厕所打这种荒谬事，呵，你们潜意识不都认为我就该这样吗？我辩驳什么？”

　　林泽语塞，他仔细想了想，那句话好像确实有歧义，于是连忙想要解释，却被她的话再次打断：

　　“我确实没有值得被信任的地方，不过我同样不相信你们，外婆教过我温和待人，公正处事，这反而让我痛苦。我第一次能让他们停下对我的谩骂和伤害，是用拳头。那时候我才明白，暴力比忍耐更有信服力！”

　　少女神色晦暗不明，眼神偏执而阴郁，林泽仿佛看到了她从脊背生出了一层透明坚硬的外壳，固执的将自己藏在下面，这让他又想到了雨夜中那抹孤独破碎的身影。

　　他感觉心里好像卡了颗石子，怎么动都难受。

　　谈喻菲见他沉默，眼皮低垂，方才在心中燃起的小火苗渐渐熄灭，连带着眼神都暗淡了许多，她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一道沉稳轻柔的声音徐徐传来：

　　“以前是以前，如今有我在。”

　　“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相信你。”

　　她猛地抬眼，对上林泽坚毅肯定的眼神，哗！一缕和煦的清风硬从她闭紧的心门挤进来，点点火星得了氧气，顺着白烟再次燃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谈喻菲喉咙发紧，声音沙沙的。

　　林泽莞尔一笑：“我会为我的学生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