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宴》三桥水

2、里弗

　　【里弗】

　　城门大开时太阳已经要偏离正午的轨道。数十人的队伍陆陆续续踏上尘土弥漫的国王大道，上等骏马的毛色光滑，里弗听见了不止一个人的惊叹。槲寄生与白鸽的三角旗帜猎猎作响时，里弗躲在不断汇集而来的人潮中，心痒难耐又龇牙咧嘴，只得用拇指抛顶起枚金币，捂紧了被吹得生疼的疤痕。秋季的最后一年，鹰狮城似乎确实格外冷些。学士们忧心于即将到来的长冬，耽于享乐的那位大人却懂得如何让他的子民们快活起来。这一年，里弗十四岁，尽管他还没能攒到钱买一匹好马，却已足够年龄对门外的贵族吹声口哨。
　　林从几件麻布袍的间隙挤上来。他整理了下脏污发臭的短衫，很费劲似的，就着草杆的酸腐味儿打了个喷嚏。
　　“那是诺曼家的队伍。”林凑近里弗的耳朵，自以为小声地说，“他们一天就能赚咱们三年赚不了的钱！”
　　林的声调古怪，包裹住丝丝缕缕的钦羡。“我早就知道啦。”里弗用同样的方式与他说，听起来洋洋得意，“是达妮埃尔夫人告诉我的。”
　　林钦佩地砸吧了嘴。在里弗和林看来，达妮埃尔夫人是世界上最智慧的女人之一。“你无法想象槲寄生有多受金币喜爱，往他们的床上一躺就能轻松赚到两金币”，在里弗的印象里，达妮埃尔夫人在说这话时仅仅单披了件旧毛毯，裸露在外的皮肤与声线沾染上沙哑的温度。他顺着达妮埃尔所望着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排排的残破木板房，严丝合缝，看不到头。
　　马蹄在白发骑士迎上来时缓缓停住。前来迎接的御前骑士拉达列斯·诺曼单手持剑，掌心覆上胸前徽章，乘于马上，率先行礼。诺曼家主加拉哈德·诺曼脱下手套，交给次子派恩，轻浮而优雅的回以敬意。他们两人交谈起来，拉达列斯在诺曼家主失笑时偶尔会向人群投来冰冷的斜睨，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
　　最可怕的权贵总是常配刀剑的，你从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将剑刺入你的心脏。里弗忽然想起这句话，忍不住打了个牙颤，缩在袍子里的手指紧紧捏成一团，直到那位声名远扬的，暴君的走狗收回视线——昏庸无道的小君主奥涅伊洛斯·格里芬六世的威名大概已经传到了大陆以东的海域，但今天毕竟是“即刻宣告，于鹰狮城内召开骑士大会”的日子。国王大道上的骑士们佩戴着花哨的礼仪佩剑，即便如此，也足够令里弗两颊酸痛好一阵子的。
　　“……诺曼家的贵族小姐们真漂亮。”林小声说，擦了擦汗湿的鼻头，“看她们的头发，和达妮埃尔夫人长得真像。”
　　里弗扯了下衣角，又咬了咬指甲。“她说不定曾经就是诺曼家的小姐哩。”他说，“你该听过那首诗吧！”
　　“路匆匆来远方长，咿，嗨，唷，那是槲寄生下的女郎？”林轻轻哼唱了一句，鼻子皱成一团，“康斯坦丁总爱唱这种……歌，真是个色胚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骑士大会上拐来一个情妇。”
　　“我打赌他会至少和三个人上床。”里弗说道，他们两个都笑起来。他们找到一个阴恻的角落待着，偷偷抬头看向威武的长条旗，直到两眼酸涩，颈弯刺疼才收回视线。道路上这时已经拥挤作一团，平民身上的刺鼻气味让乌鸦腾飞了翅膀。“若是那位大人来了，在他嘴里我们都得变野人！”里弗想着，伸手挤掉身上的手臂和衣衫，摇摇晃晃地踮起脚，想要看得更真切一点。这时正是第二声号角响起了，有人进城来了。
　　率先让人群安宁下来的是间隔不停的马蹄声。安德烈·汉诺威骑士长大人的年纪已经让他的面庞稍显颓态，甚至忧心忡忡，可飘扬的金发下紧抚过剑柄的动作却仍旧铿锵有力。那是幅上好的水狸皮手套，反射出光滑的亮波。年轻人们跟在后面，在御前骑士身下的白马迈动前蹄时有人发出了不屑地嗤音，又被骑士长呵斥。他们头顶是凯旋谷汉诺威家的灰金旗帜，嵌入纯白的稻叶与山羊头。
　　受训斥的年轻贵族依旧张扬至极，抬起高高的鼻子，咬紧齿关，向骑士的背影做出一个双手持剑的挥砍动作。这无声的挑衅引来了队伍中的哄笑，他也很高兴似的。里弗安静地看着那人，鄙夷地努了努嘴。在狮鹫荒淫的统领下，白鸦、蛇、山羊与槲寄生四家总是在狂虐的夹缝中求得生存。这话由达妮埃尔夫人叙述，那时尚不能果腹的里弗并未在意，现在却认为自己摸索到了一些道理。
　　“在骑士大会上唱歌儿可赚不来多少银子。”里弗回忆着达妮埃尔夫人说的话，学着她那烟熏嗓子的婉转语气复述出来，整张嘴里就全是烟草味了。事实如此，为了王座上的男孩任性的言语，便要举家前途跋涉至此的贵族们此时风尘仆仆，精致的面庞上写满了疲惫。里弗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嫉妒，又有一些悲悯。骑士长大人下令前行时所拔出的长剑颤抖了两下，他的剑尖像是指着不为所动的王城，又像是勒令那些侍卫不要轻举妄动。
　　林忽然拍了拍里弗的肩膀。“看那，”他有些焦急地说，“那边，那。”
　　里弗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烦躁。“我在看。”他气冲冲地说道，挥臂打掉对方的手。“汉诺威家最近确实不太好过。”他指出，“康斯坦丁早就说过了。长冬要来了，谁都没命活。”
　　尖锐言语脱口而出时，里弗从舌尖舔到了些后悔的咸味。事实上这句话只是那位轻佻男人的一个玩笑，里弗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林。他拧了拧脚尖，从被汗粘在一块儿的发缝间看去，棕色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谁稀罕那些老爷们是死是活？”林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他和里弗挤作一团，指着那边的人群。里弗眯了眯眼。“看那，”林笑道，“那个疯子。”
　　“他们把狗放出来了。”他感叹，“毒蛇可不是群好惹的东西。”
　　“乌鸦也不是。”里弗匆匆说道。
　　林说着，他有些幸灾乐祸，“但至少他们为那位献上了最珍贵的财宝。”
　　林在刻意模仿康斯坦丁的语气，里弗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起码这时他全然无法适应这歪歪绕绕的歌喉。他抬起头，双手攥在一起，看向林指出的方向，心里说不出的紧张与恶心，也许还得加上些不甘。他紧紧盯着那边，大学士海德薇莉·恩特维斯尔的样貌在王城无人不晓，一百人中至少会有一半骄傲地向人吹嘘过他们在那个疯子的头发上吐过口水、撒过尿，里弗甚至好奇着为何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能稳坐在最高等的学士位置上享尽奢靡。她甚至得以不必舍弃世家真名的权利，里弗往手心吐了口口水，觉得自己的眼睛生起了一对鼓泡。
　　海德薇莉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她的头发就像几丛干瘪又油腻的水草般惹人生厌，柴瘦的暗色皮肤上划着青青紫紫的刮痕。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海德薇莉咬着坑坑洼洼的指甲笑了起来。
　　“她一定很臭。”里弗看着她，搓了搓手心里发干的口水印，尴尬与赧然油然而生，“我的天。王室疯了吗？”
　　“谁知道，但她一定是个疯子。嘿，疯子！”林说着，随即大笑起来，向那边挥了挥手。“今天过得怎么样？”他喊，“瞧瞧你，你真是好看极了！”
　　第三声号角吹响时，天地皆震颤。平民们都哄笑起来，贵族们却因此皱紧了眉头。疯子学士娇羞地眨了眨眼，佝偻短小的身体歪曲下去，像在为这夸奖行礼一样。她的眼中划过墨蓝旗帜席卷天际而来的痕迹，脖子上的铁锁链因此叮叮当当响。里弗打了个寒战，海德薇莉开始唱歌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粗哑难听：

　　唉，嘿，呀！
　　古老金鳞墙，狮子盘踞方。
　　日月之西东，迷径路茫茫。
　　但愿圣剑得，家门在远方！

　　这首曲子怪得很，里弗仔细回忆也并未找到线索。海德薇莉的双手拈出指挥家的动作，在身前摇来荡去，咧开的嘴里贴着许多熏黄的牙垢，让里弗有点儿恶心。拉达列斯·诺曼大抵也如此，他蹙眉，厌弃地使蓝眼睛在吵嚷的疯子身上狠狠剐上一刀。马蹄上的鞭子便得到命令，因此不期而至。它“咻咻”地划开空气，切断人的皮肉，击打在路人们本就破败的旧衣上，使那些秽物登上台前。人们的哄闹已经变成了惶恐的惊叫不安，男人痛苦地倒在学士的羊皮靴前，敬畏地小声痛吟。
　　恩特维斯尔近卫队的女队长瓦莱里娅因此得到了拉达列斯的一个赞赏的眼神。她扬眉，热情的高马尾随之甩了两下，又高高在上地翘起鼻子。让女人再次挥下鞭的目标是地面的黄土，狠厉的破空声让里弗再次打了个哆嗦，海德薇莉也是同样。
　　“宫里见了，海德薇莉学士大人。”
　　女队长说道，轻蔑的话音里含混着南方佳丽的悠扬调子，一个钱袋便被丢在那个挨了鞭子的倒霉鬼脚边。拉达列斯行下优雅的骑士礼，她回还半个躬身，催动马蹄向前。
　　恩特维斯尔家的队伍倒是行速仓促，委婉避让着什么麻烦似的。海德薇莉因此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尖细的嗓子挤成条线，咯咯咯地发出骨架碰撞般的笑声。入冬时的阳光也显得寒冷，疯子的干瘪声调在呼啸的风里像极了故事里恶鬼残魂的哭嚎。里弗有些害怕起来了。
　　“……一鞭子换一袋金币，”林静静地说，“那人倒是赚的不少。”
　　“恩特维斯尔家哪有什么好货色？”里弗赞同，“一群毒蛇。”
　　“达妮埃尔夫人说，他们的孩子都是……生出的。”林刻意将“□□”两字说的含糊不清，“一群高贵的‘纯种’。”
　　里弗耸耸肩，默不作声。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也都不合适。林拥有着不知承袭何人的墨黑头发、白皙肤色，近似南方人的相貌为他带来了不少好处，可有时候也显得令人生畏。里弗抬起头来，他看见城门上那些举起白色号角的士兵们永远将视线锁定在城外，由举起黄色号角的人率先吹响。先前的世家队列早已隐没于远处的皇城中，骑士们在空旷开的道路上形成了礼仪方阵，双手持剑，举于胸前。先前的那场闹剧让道路两侧的人群散去一些，那个疯子学士的身影也消失了。有人向平民拔剑，威慑他们向远处去。这个时候，白色号角吹响了。里弗缩进斗篷里，紧紧握住了林的手。
　　林看起来同样惊惧。“别捂耳朵，别低头，别退后。”他说，像是思忖了一会儿，“这是礼号。他们等会儿会唱礼赞，用来迎接……新的皇室成员。”
　　“维兰德来了。”
　　里弗听见身边有人这样说道。白鸦骑士斯图尔特·维兰德来的匆忙，他额角标志性的深蓝胎记下紧蹙眉头。斯图尔特策马上前，与伫立原地的拉达列斯交谈起来。他在歌声中伸出右手，置于剑柄，用一种近乎胁迫的眼神死死嵌进对方的心脏。拉达列斯不甘示弱地紧勒缰绳，他冷笑着，对人说了句什么。里弗半眯着眼，那个口型像在说“感谢君主英明神武的决策”。
　　城门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过了一会儿，里弗觉得自己嗅到了点刺鼻的火油味。他看见骑士们在拉达列斯的命令下列队，斯图尔特在他身边停下了马。
　　“他们这就要唱歌了。”林不假思索地说，“康斯坦丁说，维兰德家始终会是格里芬的左膀右臂。”
　　里弗让自己咧嘴笑了笑，“……野雀。”
　　林踮起脚向前看了看，又缩回了脑袋。在秋日的凛冽寒风里，拉达列斯的剑刃在挥舞时发出刺耳的刺啦，他自喉间吐出浑厚的命令。骑士们深吸口气，他们则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不成调的轻声呢喃：

　　诶，呀，哼！
　　雄狮要牙疼，乌鸦去帮忙。
　　绿藤是大夫，美角做利钢。
　　毒蛇与麋鹿，不甘为羔羊。

　　里弗有些怔忪。林急忙扯紧了他的衣摆，“这不是他们该唱的曲子！”他慌乱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里弗没有回答。“捂住耳朵！”他笃定地说。他抬起手覆在耳上，到了日光开始被夜色侵蚀的时候，相隔在外的这首歌谣更加令人胆寒。拉达列斯的脸色平静，眼神却更为锐利。斯图尔特也并未料到如此般，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他们很快下达了立刻停止的命令，骑士们转过身去，再次将利剑与呵斥对准了人群。这样的行径激起了群众的愤怒，平淡的曲调与诡异的唱词中带上些许讥讽的笑声，随后像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歌唱。

　　哎呀！嘿！
　　亡矣花楸树，徒把枯骨藏。
　　皇冠落大地，乌鸦把旗降。
　　牙齿流着血，断头流着泪，
　　一口咬下去，全都死光光！

　　方阵中的骑士们显得躁动不安。林的墨色眼底透漏出些许惶恐，却又兴奋，他捂着耳朵，躲在人后雀跃地欢呼。平民们因此被煽动了似的，他们一步步向大道中央逼近，直到骑士们不得不后退，白色的披风角因此落下些尘土。
　　城外队列的步伐不断逼仄入紧张的事态，拉达列斯标志性的幽蓝色虹膜此时在将夜中闪闪发亮。他嗤笑出声，向斯图尔特说了句什么，转过头来。他伸手按在剑柄上，不同于之前的威胁，爆发出一股强大而冰冷的气势。
　　里弗莫名倒吸了口凉气，他猛然向前，紧紧拉住林的手腕，将瘦弱的男孩护在身后。而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间，拉达列斯的剑刃悄无声息地刺穿了一个金发男人的喉咙，直到透骨的凉意在血沫中滚上他的面颊。
　　四周的喧嚷就此戛然而止，再次引来乌鸦的啼鸣。拉达列斯环视一圈，舔掉唇边的咸腥血液，单手握剑，高举过头。
　　“格里芬六世万岁！”他高喝。
　　冷风将徐徐升起的寒鸦三角旗吹动地猎猎作响。“格里芬六世万岁” ，骑士们一声一声地附和，声量渐响，冲荡走人们先前的嬉笑，直到最后大地也为之震颤。血腥味与轰烈的嗡鸣在里弗的颅腔内碰撞一体，忽然冲入脑门的胃酸令他产生了一种心惊胆战的呕吐感。他佝偻下背，指甲死死掐入林的皮肉，使林的双眼赤红，紧紧咬下齿关。
　　“格里芬六世万岁！”骑士们仍在高喊着，在喊到“万岁”时他们齐齐举剑，使路途中的马儿惊惶地嘶鸣。里弗大口大口地呕吐着，眼前的赤红让他一阵阵发晕。腥膻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让女眷乘坐的马车晃了晃。里弗抬起头来时，林摇了摇他的手。他们看到一个银灰色长发的青年来到他们身边站定，迷蒙的蓝色眼瞳中闪烁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队列停下时，拉达列斯·诺曼亲自下马掀开了车帘。白色短发的少女微垂着眼，合适的礼服与雀斑下跃动着的笑脸勾勒出一名优雅淑女的模样。可她仍然佩剑，剑柄镶嵌的上等蓝宝石中，白鸦的家徽刻画其上，与车沿相撞时惊起腾飞的燕雀。斯图尔特向她伸手，搀扶她下车。她因此看见了一旁冰冷泥泞的尸体，笑容似乎黯淡几分。
　　“……那是瑰拉·维兰德。”
　　康斯坦丁说。里弗搀扶在林身上，抬起头，用满溢着泪水的双眼看着他。康斯坦丁笑了笑，安慰似的，伸手在他头顶狠揉了两下。
　　“她是奥涅伊洛斯·格里芬的未婚妻。”他说。
　　夜幕拉上了帘子，号角声最后一次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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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更新送上。
感谢所有支持和送上建议的人物亲妈，感激不尽。
朋友说人们唱歌那段是跳广场舞，好好笑。
Q：拉达列斯是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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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公开的情报：
五大世家，格里芬/狮鹫，维兰德/白鸦，诺曼/槲寄生，汉诺威/山羊，恩特维斯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