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宴》三桥水

3、拉达列斯

　　【拉达列斯】

　　在拉达列斯看来，北境的温泉乡始终对纯净的雪抱有极大的宽容。或者说，信仰。那些洁白的软晶常年满盈在厚重的淤泥上，为他们的土地生长千年的鱼梁木织就了一件绝美的外衣。但很可惜，在鹰狮城里他们总得换个说辞。这是一座由烈日施以黄金色的城池，承袭下旧王的荣光。少年城主有名有姓，高傲而不容任何侵犯。他斩下无数人的头颅，向融化积雪的太阳献上崇高的敬意。
　　而来到此处的红柚马车上也同样，早已褪尽雪痕，覆盖上由岁月指引浸入的黄土。路途中大约刚下过雨，宽厚的车辙上熨出含蓄的湿纹。
　　鹰狮城，在权杖与狮鹫头颅的虎视眈眈下，这难免是个属于深沉死寂与浪潮汹涌的地方，至少从这辆马车驶入城内起，蛰伏其中的猛兽便磨利了两爪。因此，在它轧过平坦道路上的牛粪时，拉达列斯·诺曼慷慨万分地收回了置贴在尸体上的视线，向那边扫瞰一眼，直到始终不满于他为此发号施令的斯图尔特·维兰德深深皱起了眉头。
　　“你最好不要太多事。”他警告道。
　　身后骑士们的欢喝与平民的惊恐已然交织成网，若要再添上他的乱吠也就实在吵闹。斯图尔特·维兰德，谁不知道这位忠诚的骑士只会向北境的年轻家主低下头颅？拉达列斯拍了拍坐骑的鼻骨，像是不置可否。“正如你的心情一样，我也思念着我的兄弟。”他闲聊似的开口，漫不经心的，“你倒是来的十分及时。”
　　白鸦骑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维兰德家主有自己的使命，我亦有履行职责的义务。”他回答，“想念对我们来说太过苍白，我只期望她能延续家族的荣光。”
　　“格里芬的庇护之下，这很容易成功。”
　　对于这段夹带刀枪的言论，深受恩宠的御前骑士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在维兰德进城之前，把那些人清理干净”，拉达列斯下令，目送士兵领命而去。他收刀下马，伫立在被自己带动起来的闹剧之前。当银白色旗帜席卷至眼前时，门童小心翼翼地掀起门帘，斯图尔特亦上前来，拉达列斯的嘴角出现了一抹妥帖的笑痕。
　　“瑰拉·维兰德——极地白鸦的家主，北境的统治者，格里芬六世国王陛下的未婚妻，帝国未来的皇后。欢迎来到鹰狮城。”
　　他扬声，率先吐出早已准备好的恭维话。在以火绒草织就的丝绸与五彩的碎钻琉璃后，拉达列斯终于见到了这位在大陆上闻名遐迩的女性，浅色的软发在日光下如凝结有细碎的冰粒。
　　瑰拉·维兰德毫无疑问地是上神的宠儿，她在卫冕仪式上受到了神明赐予的五种不同祝持，那强烈的冷雾中，白鸦们坐于缭绕的燃香中喃喃吟唱。拉达列斯曾在早课上听莫林·维兰德学士讲述过这一切，如今他则能够很好地藏匿起窥探与审视，径自折下腰身、屈低头颅、再抬手相邀。这是一个标准的骑士礼节，他的掌心覆于左胸上，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使苍蓝色的槲寄生印记微微滚烫。
　　“我是拉达列斯·诺曼，诺曼家主加拉哈德·诺曼之子，”他停顿了一会儿，随即顺畅而自然地说，“格里芬六世陛下御前骑士，荣耀的帝国部队少将。奉君主之命，前来迎接您入驻皇宫。”
　　年轻的家主扬起的笑容又浓郁几分。“日安，诺曼大人。”她微微颔首，自然将手递于人面前，扯动几下厚重的裙摆，“无需多礼。若没记错，我们曾经仍有过几面之缘，我想。”
　　拉达列斯并未回应，只垂下头颅，亲吻了她的手背。
　　瑰拉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在列阵骑士们铿锵有力的礼节中攥紧拉达列斯的手。
　　斯图尔特的指腹摩挲过剑柄的宝石，置于唇边授予亲吻。他迎上来，又后移半步，由方才亲吻过的拇指在右肩、左胸与额前划过，弯身下去，使身体形成一道绷紧而流畅优雅的弧线。拉达列斯记得这是白鸦一族传承许久的家礼。“家主。”他收回立正，轻声说道，“不破不立。”
　　瑰拉的眼眶忽然染上了微红的色泽。“斯图尔特叔叔，好久不见。”她笑着回应，如乳燕归巢般狠狠撞进了对方怀里。“不破不立。”她哽咽而坚定地重复着。
　　拉达列斯缓缓收回动作，自静蓝双眸中穿刺而出的视线徘徊在两人相近的眉目间。斯图尔特转头看了他一眼，佝偻下身子，扶稳了失态的少年家主。
　　“噢……我……”瑰拉的呼吸声停滞两秒，她举拳咳嗽两声，面含歉意地提裙行礼，“抱歉，我太忘乎所以了。”
　　“我没想到会是您来接我。”瑰拉解释道，语气中喜悦而张扬，“在城外我只能看见那棵鱼梁木。它长势真好。”
　　“是的。”斯图尔特敛下眼眸，“国王庇佑。”
　　白鸦骑士斯图尔特·维兰德拥有着近似他的兄弟、上一任维兰德家主、瑰拉·维兰德之父的俊美容貌，那头银白的短发修理齐整，纹于额角显示血统的蓝色斑点在任何时候都十分引人注目。五世曾为维兰德一族的忠实与尊严赞不绝口，嵌入国王大道其中的唯一一株鱼梁木高大又旺盛，那便是象征白鸦荣誉的勋章。
　　“可是，可是呀，”缇麦卡太后忧心忡忡，这温吞的言语宛若警钟，“过去忠诚的白鸦已死，拉达列斯，他们随五世同葬，徒留下如今这些虎视眈眈的猛禽。”最后一个单词是她从齿缝中吐出，合带着整声叹息。俗话说美人的唇瓣常含甘醇的花蜜，可如今这番顽执偏信着格里芬六世统治的论调在白鸦真正团聚时才像是混以寒冰，使人不寒而栗起来。
　　“闲谈便暂且搁置吧。”拉达列斯含蓄地提醒，“请上马，随我来，尊敬的北域家主！——陛下亲自为您在宫内备好了一处安适的房所，临近他的房间，以便交流感情、铺垫未来。”
　　“……陛下可真是体贴入微，”女家主与她的骑士对视一眼，笑容又绚烂两分。北境臣民的容貌常显得锋锐而坚硬，予她而言却更像是不谙世事，“多谢您。他今晚可有要事安排？”
　　她自然而然地抬手在他面前，拉达列斯引她走向一匹白色骏马。
　　“我无权干涉君主陛下的行程安排。”他指出，“若是您想与陛下相见，我会尽快传达这则消息。”
　　瑰拉的脸色似乎有些微红。“并非如此，”她轻声说，难以启齿似的，“承袭古制，北境之主三年方才能朝觐一次，我袭爵以后还没有来过南境，这已经非常失礼了。”
　　“陛下自然不会与您计较这些小事，贤王之子亦有其品格。”拉达列斯回复，疏离而拘谨的神态近似卑躬屈膝。他将瑰拉的裙摆妥善理好，与身旁的将士低语几句，再次翻身上马。“随我来，尊敬的北境家主。”他再次开口，将重音落于“随我来”这个短句。他感觉得到斯图尔特正死死盯着他看，他强迫自己忽视它，挥斥马鞭。
　　“诺曼骑士。”
　　斯图尔特赫然脸色一沉，牵来自己的马匹。他上前一步，眉头紧皱，手掌不自觉在剑柄上滑动，“稳妥起见，请容许我僭越一二，与你一同护送家主……”他停下来，与马上的姑娘视线相对，“陛下的未婚妻，直至宫殿阶前。”
　　拉达列斯低下头去审视他的剑，内心暗忖，又嗤之以鼻。六世君王奥涅伊洛斯·格里芬尚年幼时曾受被父皇格里芬五世教诲，跟随御前护卫习得剑技。其中善于剑法之道的拉达列斯·诺曼自然拔得头筹，而从来扮演木桩角色的斯图尔特·维兰德则令君主惋惜而叹。“君主能不会用剑，却不能没有剑”，那以后贤王在无数跪地俯首的骑士前如此号令，当他举起那把勾勒有狮鹫图样与红色宝珠的金剑时，拉达列斯看见斯图尔特的眼中流出了不名的光。
　　而现在，他见到多年未见的侄女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光芒似乎又闪烁起来。
　　“权利不该由我给予，斯图尔特·维兰德阁下。”他潦草地笑了笑，轻声说，“如若陛下并未给予你这个荣幸，我只得深表遗憾。”
　　“格里芬六世万岁。”他恭敬地说道，声音随风散落在身后。
　　斯图尔特最终停下了脚步。“格里芬六世万岁。”他说，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格里芬六世万岁。”瑰拉说道，她紧握缰绳，亮紫色的丝绸与粗砺的皮革擦出刺耳的剌声。“回头见，叔叔。”她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看向远处渐隐的城墙。
　　拉达列斯再次挥动了马鞭。他走在前头，先于贵宾一个马身，不时向这位准皇后殿下谈论起鹰狮城内的景象。队伍威严而谨慎地穿过人群，他们从城内最广阔的大道行去，平民被侍卫们阻拦枪后，列队欢迎。经过集市中厚重的灯火与死寂时，人们警惕而古怪的眼神终于让这位高贵的女士坐立不安起来。拉达列斯对她稍作安抚，腰杆挺得笔直，嘴角尚抿起一个守礼倨矜的柔和弧度。
　　太阳再次扬下半个弧度，队伍随号令停下。高举号角的仪仗队于两旁排开，再次吹响手中的礼仪号。白色幡布在日光下闪烁出零碎斑驳的亮金，拉达列斯率先勒住马缰，注视着金制殿门上镌刻逼真的金雀花。
　　等他下马，维罗妮卡·卡迪夫已经命令内侍推开了门。这位金发女人深锁的眉头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倏然展开，她双眼含笑，朦胧又晦暗的绿眸随她行下的完美礼仪灵动地转了两圈。她向身边的侍女低语两句，让她去搀扶贵宾下马。她收紧下颌，双手握起，无名指上的编织戒指便就此暴露在阳光下。
　　“请您稍作等候。”拉达列斯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他上前来，牵起女人佩戴戒指的手亲吻，唇边亦适时露出一个缠绵而暧昧的弧度。“容我向您介绍，”礼毕后他转开目光，以谦卑的姿态屈于一旁，“这位是维罗妮卡·南丁格尔-卡迪夫公爵夫人，之后的行程将由她为您全权安排。”
　　“殿下。”维罗妮卡恬淡地笑着，温驯地再次施礼，“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漂亮许多，真是了不起。”
　　拉达列斯撤后几步，为她们留出空间似的，铠甲的衔接处发出阵阵尖锐的响颤。瑰拉忙乱地向公爵夫人躬膝，很快又被轻缓地扶住双手。
　　“我先前联系过了莫林学士，擅自揣测您的喜好之后布置了房间。不过每一样装潢都经过了陛下的亲自把关，”她喃喃道，在说出“陛下”二字时，她似乎笑了一下，又像没有，“希望您会喜欢。”
　　瑰拉的眉心不露痕迹地出现几道皱褶。“我会喜欢的。”她深吸了一口气，“非常感谢。麻烦您了，夫人。”
　　“能为殿下做事是我的荣幸。”维罗妮卡说。她回过头去，告诉拉达列斯：“陛下让您在护送结束后立即赶往前殿，诺曼大人。”
　　“我明白了。”拉达列斯若有所思地回复。他和公爵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向瑰拉行礼退场，“我会帮您传达您的意愿。”
　　瑰拉冲人颔首。“感激不尽。”她说道，“今日可真是辛苦您了。”
　　拉达列斯并未回应，始终紧抿的唇角似乎舒缓了一二。格里芬五世之死予鹰狮城内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在那之后长夜频发，长冬将至，惶惶不安的窃语在苔藓缓慢爬盖到城墙的每一个角落时遍布四地。
　　“国王大道上的那株鱼梁木便以此为食，在晦暗的角落贪婪索取着一切，直到苍白的月光在葱郁的叶丛倒映下一张扭曲的人脸。”
　　卡迪夫公爵夫人那时折下了花园的一片槲寄生，在窸窣声响中轻轻说道。她尚年轻，风韵始终的姣美容颜曾受五世亲口称赞，可如今除去看守无上财富、悼念她的亡夫、与跪地亲吻少年君主的脚趾以外，竟已是无事可做。缇麦卡太后偶尔会为这个令她生恨的女人哀婉，拉达列斯却想剖开她那颗淬毒的心脏。
　　他遣散了所有下属，在前殿华美的理石阶上驻留时，垂头向腰间仍有丝缕血污沾染的银白色长剑粗略地投去一眼。格里芬六世的剑术并无法称作高超，可对于佩剑的仪态却了如指掌。他在听见殿内传出摔碎的巨响时抬步向前，手掌缓慢拭过剑柄与剑身，陷凹下去的皮肉因此稍稍感到刺痛时他记起了长夏的炽阳，他将剑尖直刺向君主要害之处，在血色浸染开之前又怯懦收回，谦卑地说出“您的旨意即是正确”。卡迪夫公爵夫人在五世欣赏的目光中扬起笑脸高呼“格里芬万岁”，缇麦卡太后则秉持慈爱的目光令小君王在自己膝下承欢。五世在高塔上骄傲地牵起继承人的双手，看台上的属臣因此前仆后继地向小君王谄媚讨好，欢喝的笑语在宴席里始终未停。他在深幽如永夜的黑暗中尽职驻守门外，注视人们对贤王陛下才干与贤能的追捧就这样化作手中被扯烂的金雀花，枯萎凋零下去了。
　　拉达列斯垂下头，御驾前有碎裂的瓷器突兀地留在地毯上。“陛下。”他轻声道。他把披风铺在地上，然后单膝跪下来，“瑰拉·维兰德殿下入宫了。”
　　奥涅伊洛斯·格里芬用鼻音轻轻答允了一声。他的左手抵住下颌，身体全部倚靠进王座，用随意轻蔑的视线扫视一圈。他身边的座椅分别隶属于缇麦卡·格里芬太后与纳森·格里芬亲王，站立于左列首位的斯科特·维兰德首相已过耳顺之年却依旧稳坐高台，与右侧的幕僚长引领身后一众臣下，于此噤声朝拜。六世陛下对安德烈·汉诺威的召见比拉达列斯预料之中要更短，尽管这幅不欢而散的场面是所有人早该知晓的结局。
　　“世家之间也许很快就会引起争议……”拉达列斯说道。
　　格里芬六世很是惊讶。“怎么会有争议！”他拔高了声量，装点自己的威严，“难道他们认为，朕让瑰拉进宫就说明，朕会伤害我掌心中的白鸦？伤害朕亲爱的未婚妻、狮鹫未来名正言顺的皇后？是这样吗？”
　　“这实在太让人痛心！”他深深叹惋，攥紧胸前的衣裳，阴影在绸缎上迅速笼下暗沉的光泽，“这真是让我失望！父皇的教诲朕始终谨遵于心，可朕的子民却从不愿给我信任！”
　　说到这里，少年君主又嗤笑着发出一声冷哼，灿金色的眼底蒙上一层阴霾。“格里芬的荣耀不以毁灭而生？我当然清楚！我明白得很！”他红着眼眶，像被人深深误会了似的，“若非此故，朕又为何会始终心系人民？”
　　拉达列斯抬起头来，与君主四目相对。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些许讽笑，只好再次躬下身子。
　　“是的，陛下。”他轻声说道。
　　格里芬六世放下双手，握住王座两端的扶架上，缓缓站起。“汉诺威家对王室实属不敬。”他叹了口气，温柔地微笑，“可正如母后所说，他们不过是怀念父皇，妄图提醒朕谨遵祖训罢了。朕决定宽恕他们的无礼。”
　　拉达列斯绷直唇角，声音中掺入些许赞同与敬仰。“是的，陛下圣明。”他说。
　　格里芬六世审视地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玩味而轻佻的表情。“拉达列斯。”他安抚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母后，漫不经心地拉起皱开的下摆，“朕的父皇是怎么死的？”
　　拉达列斯起身，静静地看向君主稚嫩的笑脸。他点了点头，不露痕迹地揉过剑柄正倒映出绚烂光晕的宝石。
　　“回禀陛下，”他说道，“贤王陛下在如厕时，不小心摔破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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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格里芬族训，“格里芬的荣誉不以毁灭而生”。
维兰德族训，“不破不立”。
在打格里芬六世的时候输入法总会自动联想出宠妃两个字，
所以本质大概是言情。
（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