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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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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海边的冬天带了一种别样的寒冷,虽然不是西秦那样酷烈的严寒,温度并不是滴水成冰的,然而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更加冷了一样,伴随着海风,那股湿漉漉的冷意直钻进人的骨髓,让人从心底里冷了出来。慕容钦难得有这样细致的精神,用心体会了一下,只觉得西秦故乡那干燥的寒风是从外面吹进身体里,是从外往内冷,而这里的冬季则是先冰冻人的内心,然后那股僵硬的感觉逐渐扩散到皮肤表层,这也算是西北东南的大不同吧。
因此在西秦的时候,慕容钦过冬天倒是不怎样为难,然而如今到了这临海郡,他一时间就觉得难以适应,终于这一天,慕容钦病倒了,浑身发烫,头疼得厉害。
白圭见他居然托自己去守备府请假,就知道事情不好,慕容钦虽然咬牙不肯说什么,然而他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居然挣扎不动,显然是病得厉害,于是白圭将家里安顿了一下,匆匆去守备府替慕容钦告了病,又去宝锦阁告假,说家里有病人需要照顾。
白圭平日里做事兢兢业业,他相貌俊俏为人机敏,偏偏又知书识字,因此既能在前面招呼客人,后面账房里还能算账,堪称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因此沈见性虽然心疼这一天受影响的营业额,但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体恤之情,仍是很痛快地准了假,还和他说:“阿圭啊,需要什么就和店里说,好好照顾阿钦啊。唉,怎么居然生了怎么重的病,往往最是这样素日身体强健的人,一旦病起来就不得了啊。”
白圭也深有同感,慕容钦这一次确实病得不轻,往日那种“什么事情都能镇定面对”的沉着全不见了,躺在那里软绵绵如同海蜇,这种时候只怕无论自己说些什么,他都只能闭眼听着了,连请来的医者都说要多加药量,而且千万不能再着凉,因此白圭昨晚就给他又加了一条毯子,一共三层毡毯棉被,将慕容钦捂得严严实实,如同发面一般。
谢过了老板,白圭匆匆赶回家里,将炭盆里的火又拨得旺了一些,然后走到床边,将敷在慕容钦头上的毛巾取了下来。慕容钦的脸上仍然一片潮红,白圭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依然是很烫,白圭又伸手到被子里握住慕容钦的手,也是很热,再一摸他身上,贴身的中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湿到这种程度本来应该换衣服了,不过又担心他会因此再次着凉,只能委屈他暂时忍耐一下了,但愿出了这一身汗之后能够尽快好起来。
白圭微微皱起眉头,对于慕容钦的病,自己所能做的真的不多,不仅仅是在这遥远的临海郡,即使是在皓京,其实也是一样的,无论是这边郎中的草药,还是太医院精心开出的药方,吃下去都有些听天由命的感觉,这种年代即使是贵族,死亡率也是不低的,只不过在京都的家里,房间中会更暖一些吧,或许治病的药物还应该加上自己的关心。
白圭用一条干毛巾给慕容钦擦了一下脸上身上的汗,然后将方才那条湿毛巾在凉水盆里重新绞了一下,又敷在了慕容钦的前额上。
慕容钦整整躺了一个上午,虽然头脑昏昏沉沉,然而他也能够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虽然白圭没有说话,然而只要他坐在自己的床边,慕容钦就感觉心中十分安慰,更何况白圭还不时地忙碌,不是拨火就是给自己更换额头上降温的毛巾,让慕容钦觉得身体里那种寒冷的感觉驱除了许多。尤其是当白圭的手摸在他头脸和身体上的时候,慕容钦便觉得分外抚慰,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人与人之间的皮肤接触会有这样的效果,那一瞬间,身体的一部分就好像浸在温泉中一样,那种温暖与安心是难以言喻的,也是他从未经验过的。
慕容钦轻轻睁开眼睛,只见白圭正坐在自己身边,很认真地在水盆里绞洗着毛巾,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非常认真的,脸上的表情总是全神贯注,这个人的相貌本来标致得很,当他凝神去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神态面容就显得格外触动人心。慕容钦这时忽然觉得,这个自己一向以为是习于富贵、少不更事的人,原来有时候也是很可靠的。
这时已经到了中午,慕容钦隐隐闻到了烧菜的味道,过了一会儿,白圭端了粥和小菜进来。虽然已经做得很清淡了,然而慕容钦闻着却仍然是微微有些腻烦,虽然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他都没吃多少饭食,可是到现在胃里都是胀满的,因此即使到了吃饭的时间,也根本不想吃东西。
慕容钦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做事有规律,除非在战场上或者是无战事时期的特殊情况,否则的话日常作息基本上都有一定的时间,不像皓京某些贵族公子,颠倒晨昏朝欢暮乐,早饭或许要到下午的时候才吃,慕容钦平时从无这样的情况。就因为他这样有规律,所以每天例行的事情有时候也好像任务一样,到了什么时间就要做什么事情,如果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做,就让他感觉到好像有某件事情没有完成,虽然有时候也没有什么影响,比如此时,不吃午饭或许反而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然而作息这样的不正常,让他即使在病中也感到有一种仿佛拖欠了什么的感觉。如果让他一个人就这么昏睡着倒是还好,偏偏白圭却把粥汤端上来了。
白圭将慕容钦扶了起来,慕容钦被他两手搀在腋下,靠坐在枕头上,便又有些郁闷起来,平时这种事情本来是轻而易举的,此时却需要人搀扶了,白圭那两只手又白又细,不似自己的手掌这般宽大,要比自己的手窄一圈儿,然而方才扶起自己的时候却显得十分有力,慕容钦一向自负顽强,此时如此软弱萎靡,竟然沦落到要一个少年来照料,他便感到一阵难堪,格外痛恨这种虚弱无力的状态。
白圭觑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道:“别这样郁闷了,人有七情六欲,怎么会不生病呢?偶尔病一下也是世态常情,过几天好了,又是一条搅海龙。”
慕容钦起初听着还觉得没什么,不过是寻常宽慰病人的话,然而或许是病中人的心思总比常时细腻了许多,慕容钦脑子一转,便觉得有些不不对劲,常言不是说的“五谷六畜”吗?这里怎么改成了“七情六欲”?莫非自己这一次生病,是因为有了什么情欲不成?这样的解释实在是太不伦不类了,自己早就说书读得太多了未必是好事,白圭这样子果然是看书看痴了的征兆,他若是再那样成天读下去,还不知要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就这样还逼着自己读书,莫非是要让自己也和他变得一样怪?
白圭端着白瓷的粥碗,含笑道:“喝一点粥吧,用牛奶熬成的,因为你病了,特意嘱咐小贩要不掺水的鲜奶,你出汗比较多,所以这里面加的盐也多了一点。”
虽然牛奶粥的香气对于病中的人格外有抚慰感,然而慕容钦此时却苦恼地看着那碗粥,那为难的神情不比面对药碗的时候轻松多少,说了一声:“我吃不下。”
白圭笑了一下,将勺子向慕容钦的嘴边又凑近了一点,几乎碰触到他的嘴唇,说道:“只吃一口就好,补充一下体力。”
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变声期,白圭声音非常清爽朗润,既不尖利也不沙哑,而且一贯收束声音控制语调,完全没有这个年龄的人常有的轻浮,而是具有一种令人信赖的说服力,慕容钦虽然比他大了六岁,可是有时候也莫名地觉得,遇到事情还是听听他的想法比较好,这人头脑复杂得很。
此时白圭因为是在照顾病人,因此那声音之中也添加了一些柔情,那种清透之中的温情格外令人难以拒绝,慕容钦听着他这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便张开了嘴。
白圭见他吃了一口粥,眼睛又弯了起来,轻轻地笑着问:“好吃吗?”
慕容钦礼貌地说:“好吃。”
白圭的笑容微微放大了一点:“那就再吃一口。”
慕容钦眼看着又送到自己唇边的第二勺粥,这个时候他深深地理解了“盛情难却”这四个字的含义,他的性格本来是最恨言而无信的人,然而这个时候却不能这样讲,好在方才那一口粥喝下去之后,倒也没有什么太难受的感觉,没有反胃,因此慕容钦便又把这一勺粥吃了进去。
就这样左一勺右一勺,过了一阵那一小碗牛奶粥就全都进了慕容钦的肚子,还吃了两口小菜。
慕容钦围着被子坐在那里,看着白圭吃饭,从前两个人虽然是同住,再之前又一路结伴走到这里,然而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有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这时白圭抬头对他笑了一下,说:“你的头似乎没有那么烫了,一会儿把身上的衣服换一下吧,这样又湿又凉一定很难受。”
慕容钦轻轻点了一下头,冲着他也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