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杀生殿

15、荼蘼

　　我将死的那日风和日丽。寒冬凛冽的晴天，空气冷燥，然而神坛底下聚集了许多人。许多双或冷漠或愤怒或平静的眼神，在底下望着我，他们是屠夫，而我是待宰的牲畜。
　　漠城的城主问：“风卿，你可知罪？”
　　“知。”
　　“你何罪之有？”
　　“罪无可恕之罪，生是罪，死是罪，静默是罪，喧嚣也是罪。”
　　“你可后悔？”
　　我笑了笑，道：“我累了，跳过这些问题吧。”
　　“来人！斩！”
　　我头顶悬着一把大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拉着一条绳子。他要松开绳子的时候，一个少女跑了过来，大声道：“慢——”她说了这一个字就忘了要说什么了，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袁宿公子说他要娶风卿，飘雪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风卿一命。”
　　城主迟疑。飘雪城与漠城素有生意往来，假如袁宿公子真的这么说，他便要仔细考虑考虑了。
　　我说：“我不认识那个人，城主大人可别被人轻易骗了。”
　　少女愤愤道：“风卿你别不识好歹！袁宿公子听说你要被处死，叫人快马加鞭昼夜不停赶路才把这个消息带来，人家不嫌弃你罪大恶极，你竟然说不认识人家？”
　　我冷笑道：“你又是何人？哪来的资格管我的事？”
　　“风卿我告诉你！我风吹雪虽然不是宗门子嗣，可是比起忠孝二字你还差远了！”
　　“我活着的时候人人巴不得我死，我快死了一个个就来救我了么？我偏不领这个情！他袁宿又算什么！”
　　我本是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地说出这一句，然而最后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骑着马，目光越过人山人海落到我身上。
　　袁宿——
　　我在飘雪城学堂读书时的同窗。
　　我低下头去，果然，风卿，你手里除了刀刃，什么也没有。
　　“风卿！聘礼我已经下了！我要娶你！”书生在远处大喊。
　　我跨越山跨越海跨越大半个大陆说娶你。我一路风雨无阻彻夜不眠骑马而来说娶你。我带着几年同窗情几年思念意说娶你。
　　我要娶你。
　　我说：“我不愿意。”
　　我已经累了。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死去。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在城主的眼神示意里，男子松了手中的绳子，我仰着头，看着那把大刀即将斩断我的咽喉。
　　终结了。
　　终于终结了。
　　多好啊。
　　不再想念谁了，不再为谁忧愁了，不再为谁不敢放纵年华了。
　　我完了。
　　生命就此完了。
　　我闭上眼睛。
　　突然——
　　后背一阵摩擦地面剧烈的疼痛，我的头撞到神坛上。
　　“为什么不逃？为什么等死？你的命是我的，你凭什么决断你的生死？”
　　是白渊愤怒的声音，是白渊愤怒的面容。愤怒的白渊将我推离铡刀，我和他一起狠狠撞到神坛上，神坛破碎的墙壁塌下来，砸到我们的身上。
　　“我以为你想要我死……”我的声音是嘶哑的。他不在的时候，我觉得就算是一万把剑刺穿我的身体我也不会痛到流泪，可是他刚刚出现了，我就忍不住想哭了。
　　“你是知道的，我是比谁都希望看见你幸福的。”白渊一手护着我的后背，一手擦去我脸上的碎石和灰尘。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身上的伤并未痊愈，他的眼底是点点的星光，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的时刻。
　　“你会不会怪罪我……”
　　“会。”白渊蹙眉：“可是原谅总比怪罪多一次。虽然我不希望你总是让我怪罪你，可是，我最后仍会原谅你。”
　　“带我走吧。”我勾住白渊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胸口。带我走吧，给我希望的人，抚平我紧蹙的眉心吧，洗清我血液里的戾气吧，赐我活下去的勇气吧。
　　白渊带我飞离漠城的天空，我们在湛蓝的天底下拥抱。他说，风卿，你有一双燃烧着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为你的眼睛惊艳，我告诉自己，白渊，你永远不能让这个女孩眼底的火光熄灭。

　　我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生活。
　　篱笆围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个草房，房前种着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上垂着红色的丝带和铃子。风吹起来的时候，丝带飘飘，铃声叮铃。清晨，红色的太阳从屋后升起，白色的云朵漂浮在天空。这个时候净龄就会叫我和倾陌起床，净龄掀开井盖打水，我和倾陌就趴在井旁边看水底我们的影子。倾陌吃饭的时候永远是不乖的，总是乱跑，总是把米粒掉得到处都是。早饭到午饭这一段时间，我和倾陌就蹲在院子的角落里，观察洞孔的蚂蚁，揪不知名的小树的叶子，拾颗石子在石墙上一笔一划写我们的名字。净龄很忙，她要去学堂教小孩子读书，她要去集市买菜，她要站在窗边读诗或者绘画。黄昏，柔和的光洒在槐树上，我和倾陌坐在门口，抱着膝，靠在一起，看着夕阳从我们面前慢慢落下。
　　我们总是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我们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人认识我们。
　　我曾经有过很好的生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放弃了。我只能远望着那段日子，缄默。
　　我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生活。
　　金色的秋，我和习剑的同伴去山上试炼。我们看见高入云天的树，飞奔狂走的野兽，奇异嶙峋的怪石。我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走在一起，我们谈论着漠城发生的事，漠城之外发生的事，我们谈父母、家庭、爱情、未来。我们无话不谈。我们要一起远足，造一艘帆船，桅杆上写着梦想，我们撒网，捞起无尽的泡沫和游鱼，笑容明亮张扬。我们要磨练，要长大，要经历长长的路途，看透光明和黑夜，抵达最终的彼岸。
　　我们总是描绘着珍奇的梦，像一尾红色的鲤鱼渴望喝光蔚蓝的大海，把细弱的鳍变成双腿，游荡在红尘的道路上。
　　我曾经有过很好的生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放弃了。我只能远望着那段日子，缄默。
　　我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生活。
　　皓月千里，夜色无边，绝凌山的巅峰，远山和楼阁都变成模糊的影子。我和白渊在月下舞剑，漆黑的长发在冰凉的夜色里如风飞扬，腰间的玉佩清越作响。白渊含着笑，上扬的眼角似夏夜盛开的繁花，高高漾起的红唇恍若雪地绽放的红梅。那个白衣少年干净地像是从水里走来。
　　我们在不同的星轨上相遇，终究是要各奔东西。
　　我曾经有过很好的生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放弃了。我只能远望着那段日子，缄默。

　　“你准备如何？不回去了么？绝凌山和白家……”
　　“那些以后再说吧。”
　　“师父和你父亲，大概都希望你回去。我的伤会好的，事情也会平息，等过些日子，我大概又是活蹦乱跳的了。师兄，你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白渊亲了亲我的头发，闭上眼睛：“我从来不担心你颓丧。只是，我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我不看着你，你就要消失了般。”
　　“我发誓我不会。”
　　那时，我的心一派宁静。我靠在白渊的胸口，静静地听着那里的跳动声。我告诉自己，风卿，这是宿命安排来救你的人。我愿为了这个应宿命之约来救我的人放弃执念，放弃自我残杀。我将鬼镜图放到白渊手中，说，我已经被救赎了，不需要它了。
　　“答应我，活下去，在我死之前。”
　　“我答应你。”
　　我和白渊在夕阳的田野里相拥。
　　人啊，许下承诺的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做得到，背弃诺言的时候，也是真的觉得自己做不到。
　　我对白渊说，我最后去一趟漠城，看看父母和净龄，然后便永远地离开。
　　可是，我最后去了一趟漠城，便再也没有回来。

　　漠城的天空是宁静的，只有睡着了的白云没有方向地飘摇。树色青翠，花朵淡香，几只鸟雀啄羽欢叫。人潮拥挤，喧嚣沸腾，我戴着斗笠站在道路旁，和无数的人一样，抬头看着囚笼里的妖孽。
　　那是一只美丽的妖孽。长发如黑色的绸缎铺展在身上，肤如桃花，唇如红缨，眸色带一点蓝，似有万水绕了千山映了蓝天，天上天下一派细雪。
　　“这种孽障除了在三千烈焰塔里烟消云散形神俱灭，就再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看这容貌之美哪属于凡尘？可是据说是穷奇后代，食人饮血，天生灾祸。”
　　“风家原盛世繁华，被这妖孽折腾几番，只怕元气大伤，百年之内不能恢复了。”
　　我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劫走了那只妖孽。身后许多人追赶而来，我未痊愈的伤口寸寸崩裂，血浸湿了衣衫，然而我不敢停。我希望自己生出一对翅膀，永远翱翔于晴空之上。
　　我和他站在花瓣纷飞的树下，远处的喊打喊杀声为我们的温柔伴奏。
　　他问我：“你为什么救我？”
　　我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不明白。只是，看见你受伤，就是我的罪过。”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也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我的脸：“我以为你在等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不由朦胧成一片。“活下去吧。带着我对你的祝福活下去，忘了前尘，忘了我。”
　　去一个地方，那里开满了无忧花和无忧草，等天色暗了，你就回家。
　　我召唤出了绯瑕。那个黑猫一样漂亮邪气的少年盯着我笑，他只吹了一口气，倾陌就变成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我听到了你的愿望，我来为你完成愿望，可是，你都快要死了，你拿什么来回报我呢？”
　　“风也旧了，雨也旧了，梦也旧了，我只能给你一个故事或一杯酒吧。”我对绯瑕绽出一个最宁静的微笑，我在绯瑕的术里，变成倾陌的模样。我知道，我将带着我最爱之人的面容，走向死亡，永不超生。
　　喊叫着的人群包围了我，争抢着捆绑起我的双手，把我仍进囚笼。我像将要被祭祀的牲畜，在万人的注视下，送到神灵嘴里供其啃食，而他们将为此静默微笑获得安宁。
　　为你而死，是我爱你万里的征途里，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