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杀生殿

16、温酒

　　我睁开了眼睛。薄薄的眼皮像通往浩瀚海域的钥匙，它打开的时候，洪水和猛兽齐齐奔来。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雪白明亮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绘着浅色玫瑰，我扭头，墙壁也是雪色的，窗口透出的光恍恍惚惚，好像来自冥川。我又把头转了过来，凝视着我所处的空间。我想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我的手移到心口，那里，起起伏伏，有规律地跳动。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是活着还是死去。
　　“子潇，你醒了。”一个男人扶起我的肩，两只手贴着我的腰穿过，放到我的背上，稍稍搂紧。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看不见黎明。我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只有此刻在，找不到过去和未来。男人松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真是美，像天上的星河沉淀着璀璨的微光。
　　“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汤。”
　　我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男人领着我去院子，让我坐在缠着紫罗兰的椅子上，把一碗汤推到我面前。缤纷繁茂的花朵像星星缀满银河般洒满他的院子，空气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和幽香。
　　他看着我端起汤，我想起什么微笑着问他：“你被救赎了么？我听说被救赎的人，死后的世界开满鲜花。”
　　“没有人被救赎，所有人都死了。”
　　“那我也死了么？”我放下了汤，有些哀怨地看着他。
　　“我……怎么舍得……”
　　他的眸色蓦然暗下来，我看着他，心口突然抽痛起来。我还未觉察到自己说了什么就脱口而出——
　　慕白——
　　他像孩子般睁着惊骇和疼痛的眼，往后退了两步，喘息着扶额。
　　我嚎啕大哭起来：“白慕白，我回来了，尽管你要我死，尽管你要用我去换别人，我还是回来了。”
　　“子潇……我怎么舍得……”
　　白慕白蓦然俯下身来紧紧抱住我，以令我无法喘息的力度抱住我。我好像找回了什么，又好像丢失了更多。我不敢去问白慕白，他为什么要拿我去换别人，我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我会怅然若失。很多问题是不能问出口的，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因为害怕不能接受那个答案。
　　或许白慕白会说，他要换的那个人投胎转世了换不回了。或许白慕白会说，我本就是一缕残魂没有换回别人性命的资格。或许白慕白会说，他找到更好的人去交换那个人了不需要我了。我在心里给白慕白找了一千个理由，独独没有想到最温柔的一个：他舍不得我。
　　我揪着白慕白的衣袖道：“你为什么要给我喝忘情水？还骗我是汤能填肚子？你当我是智障？”
　　白慕白后退了两步，后背僵直，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曲。他艰难道：“我只是想，若是你忘了我，可能会更——”
　　“幸福些。”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见这个人，我的心会不由自主跳得欢快，我不由自主想要逗他想要抱他想要亲他。而当我想念他的时候，我会沉默和心疼。
　　我顺着他的衣袖抓住他的衣领子，白慕白大概是以为我要打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子潇，我——”
　　“嘘——不许说话。”我把食指放在白慕白的唇上，白慕白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我。我笑着拨了拨他浓如蝶翼般的睫毛，凑到他耳边轻轻道：“白慕白，你喜欢我么？”
　　白慕白涨红了脸色，哽了哽喉咙，努力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终了，他抿着唇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好像在请我跳过这个问题，饶过他。
　　我踮起脚轻轻地亲了亲他的脸，小声说：“我喜欢你。”
　　我嬉笑着看白慕白脸上飞起红云，他这个模样可爱极了，像在众目睽睽下犯了错被夫子责罚的孩子，我忍不住笑嘻嘻地戳了戳他的脸。白慕白忍着要逃跑的冲动任由我蹂躏他的脸，只是那神色愈加变得……无可描述。
　　“喜欢我就说出来，说出来后就娶我吧。”我停了手，静静地看他。白慕白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静静地看着我，一时间空气沉默无比。
　　我的心愈加沉了。我好像是一只沉重的无用的包裹，我的宿命就是从这一个手里抛到那一个手里。永远流浪，永远漂泊。
　　“那……我先走啦！”我勉强笑了笑，转身几乎是以杀人逃难的速度从白慕白面前跑掉。
　　“风子潇你跑什么？！我还没有回答！！”白慕白显然是没有想到我能跑得这样快，御剑追到半空时，我已不见了身形。
　　他站在半空四顾，每一处都是缱绻的云海，每一处都是缥缈的风声，每一处都是金色的阳光。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轻声说：“十年之后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你也是跑得这样快，快到我连追的时间都没有。子潇，你不必总是跑得这样快，因为别人不一定是拿出刀子，也可能是在积蓄勇气准备一个拥抱。在我面前，你永远不必跑。我的拥抱准备好了，你要不要？”
　　我本该矜持点儿，可是我的身体和灵魂根本不给我那个矜持的时间，我几乎是在他尾音刚落的下一秒就从树丛里窜出来大叫一声“我要要要！”
　　“来吧，我准备好了。”白慕白张开手臂，笑容温柔。
　　白慕白是下凡的仙人，等在罪孽深重魔障风子潇的必经之路上，惩罚她，施舍她，拯救她，怜惜她，最后应宿命之约来爱她。
　　“我与你缘分薄浅，不敢奢求来世相遇相知，只愿今生与你之间，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有白慕白的地方，就没有天黑。

　　风子潇习惯将黑夜当成袍子披在肩上。

　　“冷的话，我的怀里是最好的去处。”

　　风子潇终于扔掉了黑夜的袍子。

　　“长夜漫漫不必怕，我必然温着酒点着灯等你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