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归途》何葭烟

50、京城巨变（六）

　　庄王看见了躺在龙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只觉全身冷汗直下，差点双膝跪地。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只是设想了一番，他自己的将来。
　　饶远已经等在那里了，皇帝见了庄王也没有让他退下，显然是当作自己人看待了。他看了一眼庄王，然后往后退了几步，把榻前的位置让给了庄王。
　　庄王并未行礼，径自俯在榻前，问道：“皇兄传我，是为何事？”皇帝中毒已深，只觉呼吸间阻塞不通，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告诉青绯……过刚易折……青家的事……怨不得朕……”他早已知晓青绯回京之事，他以为他还有机会，哪知道竟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他的太子也因此殒命。
　　庄王一直以为，青家的事皇帝是不清楚的，是邹家从中作梗，栽赃嫁祸，以此来讨好皇帝。他看着言辞已不利索的皇帝，只想一把捏住他的脖子，送他归西。可是，人之将死，其言虽不善，却也接近真相，他还是在听后点了点头。
　　“邹家，一定要严惩……不贷……你……要做个……好皇帝……莫像我……莫像我……”言毕，皇帝已没了呼吸。
　　殿内依旧金碧辉煌，金黄色的丝被上仍旧是那条张牙舞爪的龙，正泛着森然冷气。紧接着，一阵阵哭声传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恨不能把这声音全挤进皇帝的耳中。雨下得大了，混杂着哭声，显得格外悲凄，令人难以忘怀。
　　庄王没有功成的喜悦和欢欣，他反而是想起了幼年时与皇帝一块读书的场景。皇帝并不算聪敏，可是他好学，读过的书足以汗牛充栋，每每能说出些新鲜的事来，弟弟们总爱跟他在一起。他也是其中之一，也会跟在皇帝身后，有时拿来一些好吃的、好玩的讨好一番，就期待皇帝能继续给他讲故事。皇帝那时候看着他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是个顶聪明的，可惜惫懒了点。”
　　饶远看着已经落泪的庄王，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绢布，道：“陛下知道自己油尽灯枯，早早令我写下了对殿下的嘱咐。”
　　庄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青家、程家两大案件的证据所在，还写道：“江山非皇家所有，万民非人主所据，臣子非知心之交，君主非万民之福。”庄王冷哼一声，前两句他倒还看得顺眼，后两句却真是皇兄生时的作派，令人生厌。到后面，还反复嘱托，道：“青绯身负重辱，兼刚烈不屈，不堪为后，妾妃之礼，亦已过矣。”
　　庄王看得心烦，一把塞进了怀中。转头又看了一眼皇帝，他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惨然，哪还有当年丰神隽爽的模样。庄王突然想起皇帝临终前说的三个字，“莫像我”像个生了翅膀的小人，总是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他又想起一去不回头的元瑾，想起他临去之时的嘱托，心里害怕起来，他怕自己真的走了皇帝的老路。那被自己视如笑话的“臣子非知心之交，君主非万民之福”，是不是也会成为他心里的金科玉律呢？
　　他缓缓跪下，隐在哀哭的人众里，兀自哭了起来。饶远见状，也不急着让他出来主持大局，庄王殿下素来散漫，突然肩负重任，未必能拿捏好分寸，还是让他先考量一番吧。
　　当日晚间，消息传回王府，饶青岚吃了一惊，青绯更甚。饶青岚没想到皇帝竟然会传位与庄王，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一只手能数出来的事情。青绯则是压根没想到，她原本以为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还有诸多人物要应对，突然就被告知不用担心了。她可还记得，上辈子，庄王是死在皇帝面前的。这辈子，皇帝从哪儿借来的的好心，竟然传位给了庄王。
　　流萤，即秦思月原本在旁伺候，这会也在下首坐了下来，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诸事已了？”
　　青绯身子一动，似要拦住什么，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自己紧张过度，忙问道：“是不是诸事已了，你便要走？”
　　流萤不置可否，只是道：“我想去看见更多的山川，去感受更多的人情，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地。”
　　饶青岚明着没做阻止，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了，思月，我前些日子听说，你弟弟秦济在京城，想要寻个入仕之道。”她还是习惯称呼她为思月，仿佛这样的称呼才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流萤释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既已更名流萤，秦家的事，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意已决，望二位成全。”
　　青绯与她在边塞相处了几年，知道那时候的她已经生了弃世之心，当初若不是为了自己，她不会来到京城。如今再挽留，也不过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可是饶青岚不同，她认识的是那个心怀期待的秦思月，是那个双眼明亮的秦思月。她希望秦思月留下来，甚至唤来蒋毓镠和蒋德音，让他们也帮着留人。
　　流萤谢绝了饶青岚的挽留，道：“我来过京城的事，就请二位不要告诉陈瑄了。明日一早，流萤自来拜别。”说完她转身出了房间。
　　饶青岚问青绯为何不挽留，青绯叹了口气，道：“她只是想为自己活了。姐姐，你不也曾这样吗？”
　　饶青岚这些年为庄王苦思筹划，为丈夫担心忧愁，为孩子忙忙碌碌，突然被青绯给问住了，她好像很久没有做那个肆意骄傲的饶青岚了。
　　“是，她在走我们走过的路，我们没理由拉住她。”
　　“姐姐，我有一种预感，她能比我们走得更远。”
　　对于青绯来说，秦思月完全是个意外的出现。上辈子，她的身边根本没有出现过秦思月这样一个人，就连假陈瑄，也就是程渊，也是没有遇见过的。她压根没想到自己只是选择了在屈辱中活下来，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按照饶青岚的说法，她是在乐源县见到秦思月的。但在她的记忆里，饶青岚上辈子根本就没去过乐源县。那么，上辈子的秦思月应该是有自己的小家和幸福的。可惜，这辈子，她却经受了这么多磨难和波折。
　　但愿她离开京城后，能够再次找到自己的幸福，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但愿她在路上能够活得像她自己，去感受天地阔大，去感受人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