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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剖心 ...

  •   如果时间倒回两个多月以前,灵初最开始发现自己被他欺骗的时候,她会愤怒、疑惑、恐惧,所有的一切情绪她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发泄出来。她会声色俱厉地质问,用最不客气的言辞指责,最后撂下绝情的话语,坚决同他划清界限。

      她确定自己会这么做。

      但他偏偏在那个时候离开了长安,于是所有的情绪只能由她自己来承受,像是梗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或是扎在心间的一根刺。

      在最开始的几天里,她想起这件事都会恨得牙痒痒的。

      但灵初不是一个会放任自己长久沉浸在负面情绪之中的人。她尝试搬开心里那块愤怒的石头,萧确是骗了她,可她也曾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一世说起来,还是她欠他比较多。她也害怕萧确往后会再想出什么法子来算计她,然而结局再坏也不会坏过前世了——人总是要有点盼头的。

      这样的一番自我开导之后,灵初渐渐能把这件事的阴霾从心间扫除。只是她很迟缓地发现,在愤怒和惊惧之外,另有一种叫做伤心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地向她蔓延过来。

      怎么能不伤心呢?一瞬的心动也是心动,不是假的。

      或许,萧确是有几分得逞了。她的确没办法将两个人分开来看。

      从一心一意的躲避,到突然被他拖入这样复杂的情感境地里,以至于今日黄昏时分他天降般地出现在灵初眼前,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过了最开始的怒火中烧,灵初已经没有了指着萧确鼻子骂的冲动。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鸵鸟一般地在心里回避这件事,然而对方言行间的亲密却在时刻告诉她根本回避不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得到的却是萧确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反应。

      真是太无耻了,灵初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理会他。

      ……

      晚风拂过山林,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扫过高谷和深涧,来到这株苍老遒劲的古松上,将茂密的松枝吹得哗啦哗啦地响。

      灵初披散着的长发也被晚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贴到一侧脸颊上,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她双手抱膝坐在篝火旁,正发着呆,忽然感到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了一下。微微转头,看到萧确抬手捻起她一缕发丝,用一根手指勾着,又慢慢松开,黑亮的长发流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落。

      灵初没管,然而他好像来了兴趣似的,一会儿又将她侧边的头发分出一束,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编完了又拆开,拆了又再编。

      灵初好几次转头看他,见他低着头,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无聊,她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先前收起的玉珏从袖子里掉了出来。灵初捡起来,放在掌心中,低头借着篝火的亮光打量。

      她以前时常看到薛廷一个人的时候会沉默着摩挲这块玉,由于是半块玉珏,看起来质地精美,似非凡品,灵初猜测是什么人送给他的。问过几次,薛廷都没有回答。

      现在这枚玉珏静静躺在自己掌心之中,在篝火的照耀下呈现一种莹润洁白的光泽。灵初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公主和陛下还真是兄妹情深。”一旁的萧确忽然开口,带着熟悉的嘲讽语气。

      灵初转头看着他,认真道:“我与阿兄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

      “深到你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仅仅因为一封信就贸然离开长安?你见过战场吗?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吗?”他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声音也冷冷的,眼神刀子一样地落在她的脸上。

      灵初眼睛里倒映着的火光跳动了一下,仰头直视着萧确:“如果你得知自己的亲人可能会有危险,你会不管不顾吗?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你也没有资格指责我。”

      “那怎么才有资格?”他问,突然凑近到她眼前,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这样?”

      灵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见他又要亲她,忙向后一倾,手撑在身后地面上,转头避开他:“你好好说话,不要耍流氓!”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见萧确稍稍后退,没有要乱来的意思,灵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掌心的尘土。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一谈到薛廷他就会突然变脸,灵初想不出来他们两人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至少在她看来,她兄长目前没有流露出任何要从萧确手中夺权的意思,他为什么这样容不下他?

      但转念一想,当初江无涯是他带到自己面前的,不管是以什么身份,终究是治好了薛廷的旧疾。灵初觉得,他应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阿兄,不至于真的想要他的命。

      灵初认真思考了一下,他那么看不得她说薛廷的好,可能是因为他一个人长大,没有体会过这种兄弟姐妹间的亲情,所以不能理解。

      想到这里,灵初开口道:“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那样讨厌我阿兄,但在我眼里,他大概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尤其是小时候,我不得父亲的喜欢,在宫里也没有什么朋友,一直是他在照顾我,比我身边的人都要尽心。”她仍是双手抱膝,脸贴在膝盖上,慢慢道,“你大概也知晓他患有旧疾的事,其实就是因为我不小心落水,他为了救我才生了一场重病。”

      她的事萧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没有打断,只沉默地坐在一旁,听她断断续续回忆着,轻声诉说着在那些萧索的年少岁月里,薛廷曾带给她的一切爱护与关怀,以及她对他的尊敬和感激。

      “……我十三岁的时候跟着我父皇去云山巡游,那是我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陪伴他出宫,一直到路上都还不敢相信,高兴得几乎要晕过去,脑子里也糊里糊涂的。结果回程的时候在云山迷了路,所有的人都不记得还有一个我。只有阿兄发现我不见了,冒着风雪回来找我。”灵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大雪盖住,双腿已被冻得没了知觉,但还是坚持背着我,一步一步下了山。”

      “那又如何呢?”萧确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没有那么冷峻了,但眼睛依旧锋利,“这次找到你的人是我。”

      灵初因为回忆而轻轻垂下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而后抬起,望进火光中萧确的眼睛,听见他继续道:“这个世界上能保护你的人也只有我,明白吗?”

      这样的话语,原本应该给人一种笃定和踏实的感觉,然而灵初却隐隐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在她和萧确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疑问她是希望萧确和自己的兄长能够和平共处的。只是她没有往深处去想,在她动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萧确在她心里的地位其实已经等同于她的哥哥了。

      而她心里的不安,大约也是因为她自己都感觉到他们两个将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

      她现在是没有立场要求萧确为她做什么的,能做的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在简单说了几件她和薛廷年少的事情之后,灵初便不再开口了。

      即便是夏天,山里的夜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是黄昏残余的暑气散尽,晚风吹送过来,凉丝丝的有种浸骨的意味。

      灵初起先还能忍受,只是双手环抱着自己。接着又刮来一阵风,她忽然偏过头打了个喷嚏。同时感觉到太阳穴那里像是被文火烧烤似的,隐隐地疼痛起来。

      “怎么了?”萧确察觉到她的不适,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他起身拿起篝火旁晾着的衣裳,已经干了,自己穿上里衣,将外袍罩在灵初身上。

      灵初现在只想睡觉,勉强睁开眼,看一下自己身上的袍子,轻声道:“你不穿吗?”

      萧确直接把她抱在了怀里,长袍将她整个人都裹住,小小的一团缩在他强壮的手臂之间:“我不冷。公主睡吧。”

      下山已经来不及了。马车掉入崖中,没办法搭帐篷,黑灯瞎火的寻找山洞也不易,只能篝火露宿。

      灵初疑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太差了些,但身上添了件衣裳,又缩在萧确温暖的怀抱里,她已经不觉得冷了,只是困意浓重。

      说来也是奇怪,她自来到长安,最害怕的人就是萧确,而现在被他抱着,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安心。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眠。

      在她睡熟之后,萧确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用手背探了探她脖颈处的肌肤,和自己的比较一下,确认她没有起热。将外袍往上拉了拉,把灵初笼罩得更严实。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也靠在那棵老松树上,慢慢闭上眼睛。

      她在怀里,他不敢安睡,怕她会有危险,连睡梦里都是警惕的。

      说不上是好梦还是噩梦,依稀是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对她一见倾心,不顾一切地追求。从底层爬出的污泥一样的人,也敢肖想天上的云朵。可那时的萧确浑不在意,他相信自己能爬得更高,总有一天配得上她。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差一点就死在薛廷的手上,大魏的太子要在洛阳杀一个人,有多容易?只是他命大,活了下来。

      往后的日子里他也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那代表着他青春岁月里最难堪和卑微的一面。

      而灵初在山崖上的那个选择,她刺进他心口的那把刀,则是将这种难堪的情绪推到了顶峰。

      他从崖上坠下来,心底也裂开了一条缝,越裂越深,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面住着不知名的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扑了出来。

      在黑洞即将吞噬他的时候,萧确惊醒了过来。

      心跳得很激烈,额上已出了汗。他重重喘息了两下,转头四顾,树下的篝火已经熄灭,远处天边放出了第一抹亮光,将灰蓝色的天幕割开一道口子。低下头去,他怀里的公主依旧安睡。

      萧确闭上眼睛,将额头贴上她的,细密的汗珠濡湿了少女莹润的肌肤,像水珠落入大地。

      这样额头相抵,仿佛心灵也能相通。静默的时光里,那些久远的曾经就像是泛黄的书册,一页页地被风翻开。

      她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贺云州的身份接近她,但她的感觉没有错,贺云州的性情气质乃至动作神态就是三年前的裴劭。

      他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同时也是为了证明。在他为她神魂颠倒的时候,她也并非无动于衷。在他带领侍卫巡逻宫中,她长长的裙裾从自己扫过,那无意中对望的一眼。在他击败南梁使臣,赢得宫中的马球比赛,她从高高的看台上望过来,美丽而高贵的脸上罕见地带了笑意。以及她选择将匕首刺入他胸口时,那双澄透的眼睛里落下的泪。

      即便是朦胧而微小的情愫,他也想确认是真的存在过,而非他辗转反侧的臆想或是梦里的一枕黄粱。

      现在他找到了答案,也许她是喜欢过他的,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心动。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她心动的是裴劭,是贺云州,是骑马倚斜桥的少年将军,是他伪装出来的侠义和正直,是浮于表面的张扬和热烈。在这两个人身上,她不曾见过他的丑陋和卑劣,没有见过他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样子。

      他们的相识,始于少年男女的彼此吸引,她青涩懵懂,他至死不渝。没有来得及开始,已被命运的洪流冲散。

      再相见,他不再是裴劭。

      当然不再是裴劭,他不会再没有选择,不会生死操于人手,也不会再被放弃。他必须将她牢牢抓住,而且他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

      她可以喜欢他的张扬和热烈,也必须接受他骨子里的自私和卑劣,以及他对她不顾一切的贪欲。

      当他剖开胸膛,将那淋漓着鲜血和欲望的心割舍奉上,叫她看清那上面沾染着的属于他的最纯粹的好与坏,或许他们可以开始谈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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