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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月(2016、丙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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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夜将睡未睡时,瑾与怜讲起此前在外新识友人所谈起的故事,那故事被遗忘始于何年何月,只知有些事确实终于丙申年,又再始于丙申年。
怜笑问着故事始终,瑾因她的好奇而起身挑亮了灯烛……
世人谋生,因而各色职业难以计数。人凭各自所长从业,从而获利以使自己生存。
苏子文一介女流,无太多长处,但有一样十分厉害——算。她对数字与利益特别敏感,较常人要敏感许多,因而她自己开有一间铺子,做的生意正是替人盘算各类东西。这“算”,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些许“谋”。
例如,今晨人问收礼与回礼的盈亏学问,明晌人问财是否可再生财,又问如何生以及生多少,时而也有人悄悄上门请她帮着核算如何能够少缴纳一些税款,更甚有些妇人会带着一把钱来问她如何买菜买物才能为家中省下一些开销。
并非他人都不会计算这些东西,但他们不得否认苏子文算的就是比他们更好,且从无出错。便是冲着这一份保障,远近的人们从没使苏子文的店铺收益显得惨淡。
若问苏子文如此厉害,为何不谋求更好的利益?她定会答你:我之一生但求清闲安稳,不图其它。
苏子文的门铺在上清城一条热闹的街上,那正对面有一大院子,每日固定从那进出的人大约二、三十号,那是一个唱曲儿班子,里面多是乐人与歌姬。与它同一面街上向左的百来米又有一小院子,其中有一位柳琴名师,名师自然靠着收徒收费谋生,既为名师,学费必定高昂。
“我现有十两白银,欲学柳琴,除此十两白银外再无其它钱,先生可能替我合计一番,教我如何使这十两去向名师求学柳琴,又能顾上日常温饱?”
苏子文端端跪坐在案几后,听着面前这位自称陈畔的小姑娘说自己的“来因”,又听她补充说道:“先生知道的,此类技艺无可能短时间专精……”
“你每月挣钱多少?”苏子文问。
“仅有兄长寄来的微薄补贴。”
“兄长养你?”
陈畔摇头。“从前是如此,但兄长年前娶妻,嫂嫂执意分家,因而兄长将城里的房子给了我,自己带着嫂嫂去乡下守着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了。我家虽不算穷困,但嫂嫂管得紧,那些钱是兄长偷偷寄来的,不算稳定。”
“不可靠。”苏子文闭目心算一阵,纸笔也不用,连算盘都没碰过便道:“你有十两,即便拜了名师也不可长久,且尚未算一把柳琴要花去你多少钱。”
“啊……”陈畔失望极了,悻悻地要起身离去。
此时苏子文对她说:“你可想过学习并非只能跟从名师?”
“但我更听说名师出高徒。”
“那你又是否听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畔忽然惊醒。“难道先生有门路?”
苏子文仍旧端正跪坐着,但一抬手,手指便引着陈畔看见了对面那个大院儿。“十两足够你从初学到留班谋生,不为生计发愁……并且支付今日应给我的酬劳。”
这方法让陈畔喜出望外,将钱付给苏子文后高高兴兴回家去,准备次日去那唱曲班子拜师。
这是故事之初,仿佛是春天刚开始温和的时候。
陈畔的拜师非常顺利,师父又是个十分有趣的小老头子。拜师之后,师父让陈畔去买一些必需品,午后回到班子里便可开始学习。陈畔合计着去何处买那些物件,才走出院门就看见苏子文站在对面门口伸懒腰。
她在晒太阳吗?陈畔带着好奇过去了,过去时苏子文已经转身走回了铺子里。
“先生!”陈畔拜见苏子文,礼貌极了。
苏子文回头见了陈畔。“是你……”
陈畔笑答:“是我。”
“如此高兴,定因为拜师学艺之事成了。”
“此事要多谢先生指引。”
“我既收你钱财,替你指路是应当。”
“无论如何,陈畔都要感谢先生。”
陈畔很想在这铺子里多呆片刻,但苏子文的生意好似不错,不一会儿便有人上门来了,而陈畔要也赶着时间去买师父交代的东西。
不如以后再聊吧。陈畔心里盘算着,反正她进了对面的唱班,以后有的是时间碰头。
自那日起,进出唱曲班子的人中有了陈畔,但苏子文并不知自己从那时起也慢慢成了陈畔眼中的风景。
最初,陈畔进出院门都会不自觉驻足半晌,只往苏子文店铺里瞧几眼,瞧瞧苏子文在做何事情。直到某天她随师父去找苏子文帮忙合计唱班翻修宅院之事的经费,她才发现原来走进这店铺并非自己以往认为的那样容易。
她在畏惧,不知所为何事,但她仍厚着脸皮又踏进了苏子文店铺的门。
“姐姐好。”陈畔礼貌拜过。她惯于装乖。
苏子文正在录账,听人唤她便停了笔和算盘,抬头一看竟是陈畔。
“请坐。”苏子文忙极了,与陈畔说话却没放下工作。“你找我有事?”
“无事。”陈畔隔着案几坐在苏子文对面。“今儿得师父放假半日,但我独自回家也无事可做,这会儿正无聊着,不自觉走到你门口便进来了。想说,或许能和姐姐聊聊天。”
“你初学柳琴,放假既然无事,不正好在家练习?”
“学习要循序渐进,一味埋头也不是好事。”
“你的心也是很宽。”苏子文无语笑道,又问她:“是了,此前你叫我先生,今日为何改叫了姐姐?”
“称呼‘先生’总归生疏,再来你虽长我几岁,但也差不了太远,叫‘姐姐’最恰当了。”
“好吧。”苏子文搁下笔,摊手朝桌面示意。“不过,如你所见,我此时正忙碌。”
尴尬。
陈畔极不情愿地从松软的坐垫上起来,但很快又跪了下去。“我是诚心想和姐姐来往,希望姐姐能允许我空时候到你这里闲坐。”
苏子文颇有点惊讶,不过想这小女子在城里无依无靠,自己与她或许来往算多,因而会让她觉得较比他人亲切一些,已然希望亲近一些。苏子文自己在此地也无甚亲友,迎合了陈畔大概并非坏事。于是苏子文笑了,对陈畔说:“你来便是了,我要开门做生意,难不成还能特地把你关在门外?”
只是这样吗?陈畔貌似非常嫌弃苏子文的回答。可是她想了想,起码苏子文没在拒绝,这比什么都好。那就如此了,陈畔仔细与苏子文道别,自己哼着小调回家去了。
那只后天,陈畔时常会到苏子文店铺里消磨时间,若是苏子文没空招呼她,她便安静地寻个地方坐下看看乐理书籍。
有一次,她瞧见苏子文在打算盘,仔细看了许久,竟认为那五指拨动算珠的样子好看极了。“从前我只以为能撩拨琴弦的手才算好看,没想到姐姐打算盘也好看极了。”
虽是赞许,苏子文却听得浑身发麻。她起来伸个懒腰,将陈畔领到门外晒太阳。“最近你几乎天天都来,不用回家练琴?”
“怕扰邻。”
“嗯?”一瞬疑惑之后,苏子文反应过来,所以点点头说:“也是。”
陈畔白了一眼。
故事到了盛夏,它开始变得不同了。
若说暖春到初夏那一段时日里苏子文待陈畔亲切,那么自盛夏开始,苏子文便刻意在回避陈畔的接近。
陈畔仍然常到苏子文铺里呆着,有时甚至连着几日天天都来报道。苏子文从不赶她,可是越来越少的交流渐渐让陈畔感到了疏远。然而陈畔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有鬼。
又一年,暮春,苏子文生辰。陈畔特地登门送她一直木盒,盒子并不精致,苏子文也知晓她也没钱置办什么精致的物件,在意料之中。
“这是何物?”
“姐姐生辰,自然是礼物。”
苏子文打开盒子看了,里头是一只非常小的木头算盘,想必是用来把玩的玩意儿。城里有木匠,但并无这种小玩意儿贩卖,看来是陈畔托人定制的。那么小的算盘,做起来很不用一。
“你该是花了不少心思。”苏子文关好盒子,放在一边,说:“礼物我收下了,但你独自在城里生活并不容易,以后无需为我劳心伤财。”
陈畔皱皱眉。“姐姐这样说,我听了可是很难过的。”
“若你总是这样,以后或许要更难过。”
“为何?”陈畔不明,心中稍有愤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苏子文只摇头,默默又提起笔,继续了自己的工作。
那之后好多天,陈畔都没有去苏子文那里,只是每日进出唱班院门时总也忍不住要往那边看几眼。又几日,苏子文店铺门上贴了“东主远行”的条子。听说她去远处走亲戚了,或许十天半月才会归来。
陈畔等啊等,心思都飞远了,白日里常被师父教训,夜间也总辗转反侧,不好入眠。她在想,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苏子文不在的时候,陈畔心理活动很频繁,她打算等苏子文回来便问问清楚,自己是否惹苏子文嫌弃了?可是苏子文回来了,她又畏首畏尾,即便鼓足勇气走进苏子文铺子,也只敢安静坐在一旁,很久很久才会找点无关痛痒的话来说。
然后有一天,师父找到陈畔,说是唱班被人收并了,唱班的人被解雇了大半,剩下的都要迁移到东边的鲁城去,陈畔就在迁移的名单中。
陈畔不想走,所以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找到苏子文,将事情告知她。
“你应当去。唱班被收并的这笔账是你们班主找我给算的,所以我清楚你日后大概的收入。唱班被收并,许多人被解雇,你却留下来,说明你被看好。你最初的目的不是学好柳琴,并且养活自己吗?”苏子文拿出算盘,替陈畔算了一笔账,算完将算盘转过去正对陈畔,确认她看清了上面的数便告诉她:“去了,你至少要比现在少努力三五年。”
陈畔抱起算盘胡乱打散了苏子文拨给她的数。“那不是我求的。”
那你求的是什么?当然,苏子文也不想这样问,她不希望让话题不可收拾。
“我只是个帮人算账挣钱的俗人,你有算不清的事可以找我,但你所求所想不是我能插手。从最初到如今,我能做的只是帮你计划如何用有限的钱让你学好柳琴,又如何更轻松地养活自己,这也不枉费你‘姐姐’、‘姐姐’地唤了我一年有余。
我拿过你的钱财,因此尽心尽力替你盘算,我与你有缘,所以为你的前程着想。但今日你自己已否定了最初的想法,我能替你做的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你以后不必再来找我。”
陈畔难过地问她:“我若走了,你就不会不舍?哪怕只有一点点?”
“既然相遇,那么离别是迟早的事。”
“是吗?”陈畔苦笑着,而后无力地站起来,与苏子文拜别了。这一别,再相见不只是猴年马月了。
城里最有名气的唱曲班子易主了,成了鲁城某个大班子里的一部分。
陈畔在那里受到了新班主的器重,让她从一个普通的乐人很快成了班子里排名靠前的乐师。这是她自己的造化——她自离开家乡后,便不想多顾其它,只专心于自己技艺的练习。因为心中有牵绊,无处化解则只能寄托于琴声。
师父说陈畔弹奏的曲子越发有情了,再不似从前那样干涩乏味。陈畔笑道,情由心发,人若有情,所做之事才能有情。她这番话只让师父以为她对生活有所领悟,对琴终于开窍,并想不到别的。
上清城里的唱曲班子关门后,苏子文店铺对面再不如从前热闹了。倒是有些许人来请她算过是否可以将对面的院子盘下来居住或做其他打算,但最终也没能让那院子在短时间内迎来新的主人。后来那里住了两家人,纵然是两家,却因为是普通住户,因而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充满人气。
有时苏子文也会感慨,毕竟自己在此也有数年,早就习惯了对面的人来人往。
原先班子里的人与陈畔一样都离乡背井,但于陈畔不同的是他们在上清城有家有亲人,他们可回去探亲,而陈畔即便是探亲,也只能去乡下探望守着祖业的哥哥嫂嫂。
唱曲班走后每月都有一两人或者两三人回来上清城探亲。陈畔几乎不会回来的,苏子文想,应该就是这样了。
第三个月,有人走进了苏子文的铺子,递了一片压干了的树叶给她。
“这是陈畔给你的,说是上清城没有这种树,所以让我带给你,让你看看新鲜。“
第五个月,有人送来一个用青色碎花方布包裹的长匣子,里面放着两条墨锭。墨锭的品质值得赞许,匣子也都不错,唯独那块布太难看了。来人说匣子与墨锭是陈畔选的,布什他自己找来的,他怕自己一个粗人将匣子弄坏,因而找了一块布将匣子保护起来。
过年了,好多人都回来与家人团聚,听说陈畔也回来了,但她回的家并不在上清城内。大年初一到初三,苏子文没有开铺,初四将店铺打开却并不为了做生意。
过去的一年与未来的一年,她需要为顾客盘算各种事情和账务,一年内她也只有这过年的几天可以为自己做一些计划。街坊邻居路过苏子文店铺,看见她在店里都会送一些年货或是新年红包给她,她往往会回赠一些东西。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拿人东西,拿了,便会有算不清的帐。
初四之后,苏子文会收拾行李回家探望亲人,这一走,大约要到二月才会再回到上清城。
每年回家,家里人都会准备好多东西让苏子文带走。苏子文不想走路,也不愿自己花钱雇车回上清城,便每次都说嫌家里给的东西太多不想带走家里人可是非常心疼她,每次听她说完都会即刻顾一辆马车连苏子文一起给载回上清城。一个精于算账的人,或许太会算账就会变得抠门呢。
回到上清城的那天天色尚早,苏子文将带回来的物品都搁在了住处便去了店铺一去竟看见店铺门板上贴了一对门神。
“真丑。”苏子文走过去细细看了看。这么丑,大概也只有陈畔画得出来了。
那天之后的好一段时间,走进苏子文店铺的人都会问她那一对门神是从何处请来的,虽可能对神灵不敬,但他们还是忍不住和苏子文笑说自己从未见过画得如此独特的门神。
苏子文每次都无奈地回答说:“这对门神不请自来,想必真的青睐我许久了。”
听说陈畔回来过,恰巧是在苏子文离开的那天。
苏子文从未回应过陈畔,陈畔给的,她即便收了也都没曾动过。收下是因为碍于陈畔的面子而不便退回,这已会欠下一些债,倘若用了,债也就大了。这笔债苏子文不想欠,更不愿意欠,她最讨厌算这种算不清的帐。
但总是有人替陈畔送东西回来,或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来人有时会说陈畔太挂记苏子文这位姐姐了,见到的、遇到的一切巴不得全搬回来给她。
算着寒来暑往,有人说陈畔在班子里已成了首席乐师,有人说陈畔兴许要飞到更高的枝头去了。看着日月如梭,苏子文又在上清城度过了两个年头。
门上的门神已经褪色了,纸张也饱受风雨蚕食。那不是苏子文贴上去的,自然不该由苏子文揭下来。
听说陈畔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她成了某位大官家中专聘的乐师。陈畔如今在那一方叫做银雀城的他乡的土地上已经有些名气了,她的生活富裕,她的人生大事似乎都被提上了议程。
苏子文给陈畔算的账果然应验了,但苏子文也没想到陈畔会“走”得这么远。或许当初的她算到陈畔应该远行,心底里还是以为三五年后陈畔会回到上清城。毕竟,她、属于这里。
陈畔最后一次托人送东西是在她离开后的第五年除夕,是师父亲自送来的。
“大半年前她从银雀城回到鲁城,回来话也不多,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苏子文可好?’我想因为她孤身在远方,无从得知你的消息,所以见了我才会表现出格外关心。毕竟你对他而言是再亲切不过的姐姐。“
苏子文笑了。怎可能只是姐姐?但很奇怪,终于这些年,苏子文主动提出了与陈畔有关的问题。“后来呢?老先生如何答她?”
“我说你一如既往,一切都好。”
苏子文点点头,该是不知要说什么了。从来她也不关心陈畔,现在便不知应当如何关心才恰当。
师父说:“她在鲁城停留的时间太短,也并未过多谈起你。离开前交与我一封信,说是等我会上清城时再交给你。”
苏子文迟疑了半晌才将信接过来。
师父走了,走时将自己从鲁城买的一直猴子布偶送给了苏子文,他说今年是猴年,当然要送一些与猴子有关的礼物。苏子文收了师父的礼物,即刻就要回赠什么,师父赶紧阻止她,说:“你就是这点最不讨人喜欢,生怕欠了别人东西。人与人之间哪能事事都了算得一清二楚?人情也没了,做人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让苏子文哑然,又因师父是老者、长者,苏子文若硬要辩解多少会显得无礼,便只好拜谢,又恭祝师父新春愉快。
苏子文将他送到门口。师父回身与苏子文道别时看见她门上那两张残破不堪的门神不禁感慨——那是陈畔在路边听人说书时来的灵感,当日她回到住处便开始思量如何构图,熬了两个通宵才终于画出这一对较为满意的门神。
她那样努力,这一对门神却这样丑。但如今苏子文即使想再嫌弃,也都看不清门神的样子,想不起他们最初鲜艳了。
师父走后,苏子文犹豫许久才打开陈畔的信,而那封信,一个字也没有。她哪怕是写点什么都好啊,起码苏子文知道她想要什么,知道了才明了能够还她什么。还不了、算不清的帐,这是苏子文一生最讨厌的东西。
这一年的年初四苏子文打破了旧年的习惯,她没有坐在铺子里给自己算账,而是弄来浆糊和各色颜料,打算修补那面目全非的门神像。但凭早已模糊的记忆不涂画,她希望能画得尽可能像从前的样子,即便这样会更毁坏二位门神英武的模样。
街上路过的人见到仿佛已贴在自家铺子门板上的苏子文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稀奇,有人看见她画的门神觉得好笑极了,有人见她如此辛劳地修补门神则自告奋勇要送她一对新的门神像。不过无论他人怎样说,苏子文仍然专心于修补门神的工作中。
从天光到日落,街上人也开始少了。苏子文终于收起在地上搁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准备关门回家。然而在她不自觉朝旧日那人来人往的大院儿看去的时候,那方竟也有人一如往常那般站在那里,默默看着她这方。